可他宁可日日看到奏折上的直谏,也不愿做出对不起苏茗的事。 如今他虽然不知道苏茗身在何方,至少确定她还在哪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很好。 这已经比上一世要好太多了。 年岁更替,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礼佛之日,曾经对此不屑一顾的沈觞寒却不得不同意了礼部的奏折。 他曾经不愿信神佛鬼怪,可如今他自己就是兰因寺结缔的来自上一世的游魂。 虚空大师依旧是那副佛一般的面容,雪白的长眉和胡须使得他看上去十分祥和,眼神倒是锋锐而清明,似乎一切在他眼下都无形可遁。 沈觞寒一身礼佛的常服,朝虚空合起双手:“大师,又见面了。” 虚空大师笑道:“贫僧与陛下乃是头一回相见,又何来再见一说?” 他话这么说,沈觞寒却觉得他其实早就明了了所有,那目光看向他时,直接刺入了他的魂魄。 沈觞寒再顾不得帝王的尊严,他眼眶红了。佛前的软垫他不跪,如今却屈膝跪在了一介平平无奇的和尚面前,低声哽咽道:“求大师点明我。” 虚空斜斜一让,避开了他这个礼,叹息道:“陛下,如今已是您挣扎过后最好的结果了,不是么?” 泪水便一滴滴落在了青石板上,沈觞寒再次俯下身,虔诚地说:“大师,请您为我指一条明路。” 这么多个日夜,他被苦闷和悔恨折磨得像是万蚁噬心。 民间皆夸他励精图治,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他却深知自己只是无路可退,只要放下政事,脑中浮现的就是苏茗的身影。 虚空大师一语道破了他的天机,他又怎肯错过这个唯一的可能性?他只是想再见见苏茗,无论苏茗要什么他都愿意给予。 他所拥有的权、钱、地位,还有他的一颗真心。 虚空又是一声叹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陛下,你且前去。” 沈觞寒的眼眸微微发亮,他朝着虚空所指的方向一路前行,绕过那棵巨大的祈灵树,才知这兰因寺中竟还有如此大的一片桃林。 眼前落英缤纷,花丛繁茂,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就在花丛间笑得畅快又开怀。 是……苏茗。 ![]() 他瞳孔收缩,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眼眶酸涩得要掉下泪来。 上次听闻她这般开朗的笑声还是在冷宫相伴的那些时日,无数个日夜,沈觞寒反刍这那些记忆的角落里不起眼的碎片,才恍然发觉,无论苏茗是不是那个在雪夜里救起他的少女,他都爱着她。 他没有办法离开苏茗了。 沈觞寒猜想苏茗见到他时可能会有什么反应。厌恶?痛恨?悲伤? 不管是那一种,他都愿意去承担苏茗的情绪,哪怕苏茗要的是他这条命。 他攥紧了拳,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迈步出去时,却听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第三十三章 “好了阿茗,你身子骨还没恢复完全,受不得风,”那个声音温柔地说,“小宝,来我这儿,你娘亲累了。” 间或有咿咿呀呀的稚嫩童声,还有苏茗佯怒的挣扎:“我哪儿那么弱?陈启,你再这样我就不给小宝给你抱了。” “祖宗,”陈启笑道,“一年到头也难得抱两回,不都是我在带孩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沈觞寒踉跄着倒退了一步。 他扶着树干,弯下腰痛得快要喘不上气,眼前一片朦胧的水色。他看见一滴泪从眼眶掉出来落在新生的嫩草上,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又哭了。心里却只是乱糟糟的,有个声音在脑海中嘲笑:“人家苏茗已经等了你十几年了,你凭什么还要她等?” 是啊,凭什么呢? 或许是不经意踩断了某根树枝,陈启立刻抬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谁?!” 他把那小小婴儿又放还在了苏茗手上,拔出剑警惕地走了过来。 沈觞寒本想就这么离去,当下被逮了个正着,从树后走了出来,面色灰败得像个死人。 “……是我。” 声音好哑。苏茗看着他,一时间竟愣愣地想,生病了么? 几乎有一年多没见了,沈觞寒已经成了这幅模样。他瘦得衣袍都显得宽松了,下颌骨和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无一不说明他的病骨支离。 小宝在怀中奶声奶气地咿呀着,他不懂大人为何突然不出声了,伸出幼嫩的小手去捉空中的花瓣。 沈觞寒的嘴唇白得和脸色没有差距,他勉强笑了笑:“苏茗,这是你的孩子么?” 苏茗淡淡地应了一声,见他想要上前来看,连忙抱紧孩子后退了一步。 陈启更是下意识横挡在了苏茗身前。 他们防备的模样和默契的举动像极了日夜相伴的一家人,沈觞寒总算笑不出来了,他忍着泪意,眼底红得要滴血:“这是……你和陈启的孩子么?” 他只顾着看向苏茗,完全忽略了陈启微微一颤的身体,随即她重重地点了头,毫不犹豫地承认道:“是。我和陈启已经成婚一年有余。” 所以一年前陈启才会骗他说,从未收到过苏茗的动静。 所以这么多派出去往北疆方向寻找的暗卫都是徒劳。 沈觞寒低低地笑了起来,任凭谁都能听出他心中的苦郁:“恭喜你,陈启。” 他看向苏茗,轻声道:“也恭喜你。这孩子生得很好,和你一样。” 喉口腥甜得像是血涌了上来,沈觞寒趁着自己还能够走动,转身离开了。 他怕自己失态,怕他哭得泪流满面被苏茗看见,所以步伐越来越快。 直到走出了二人的视线,被一块石头绊倒,他才跪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曾经他说过,只要看见苏茗过得安好,这辈子就算是完成了夙愿。 可看见她和别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沈觞寒就痛得想要将心脏剜下来给苏茗,让她看自己一片血淋淋的真心。 第三十四章 沈觞寒的神色实在是太差了,陈启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都愣愣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半天才看向苏茗。 她倒是毫不受影响,抱着小宝亲了又亲,似乎很中意这张长得更像自己的小脸蛋。 小宝被她柔软的嘴唇亲过后,咯咯笑了起来,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陈启叹了口气,伸手从他梳了小髻的胎毛上拿走花瓣:“好了,又做了回你的便宜爹。” 苏茗斜睨他:“给他做爹爹还委屈你了么?不想做便宜的,自己找到找个姑娘生一个,别成天惦记我们小宝。” 陈启苦笑。 他们这一年里相处得很好,前提是仅作为亲人。 本想着就这么度过一世也是幸事,可当陈启再次见到沈觞寒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沈觞寒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他的孩子,自然一副死了心的模样。目前还能隐瞒,那么等孩子长大呢?他始终没有立后的打算,这将是大周的太子,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小宝的鼻梁和嘴唇生得同母亲一般,那双眼却和沈觞寒如出一辙,只要再长些时日,定然是瞒不住的。 他愁得眉头蹙紧,捏着小宝的脸蛋说:“当初你怎么不在齐国出生呢?离你那个坏爹爹越远越好!” “齐国太子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苏茗撇嘴,“当初我与他谈判,说有办法止了大周的军队,他便答应了我给我喝下假的汤药,但我可没说要留在大齐为他效力。” 两方都是龙潭虎穴,但至少沈觞寒不会伤害自己的骨血,相比之下,那个齐国太子太过于深不可测。 陈启也只是随口一说,他才舍不得苏茗继续去战场上厮杀。她的前半生已经够苦了,若是后半生能够平安顺遂些该有多好。 又带着小宝在外面玩了会儿,他们打算回家了。 路过祈灵树时,恰巧大风刮过,一树的红色绸带被吹得扬起又落下,小宝乐得不住用手去扯树枝上的红绸,竟真的被他拽下来一条。 字迹很新,似是不久前才挂上去的,苏茗匆匆瞄了一眼,没看见落款,上面写的是【愿如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她顺手挂回了原位,明明已经尽力系得紧些了,却眼看着第二次大风刮来,满树风静则停,唯独这根越飘越远,一瞬间便不知落在了山间那个位置。 苏茗满怀歉意地向红绸主人道了个歉,又轻轻拍了小宝的手背一下:“真坏,乱拽东西,回去娘要揍小宝了。” 陈启安慰道:“许是佛祖见这主人心诚,提前收去为他平了心愿呢。” 陈启本满心认为,像沈觞寒那种眼中容不得沙子的人是不会轻而易举放过自己的,可没成想在朝堂中一切都与过去无异,甚至还将他提拔了两次。 他的地位水涨船高,俸禄自然也升了不少。 苏茗看着这个月发下来的月例,倒是半点不惊讶:“想必是怕你那点银子不够养家。但小宝也是他的孩子,吃他的用他的天经地义。别紧张,该怎么用就怎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