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
季茗心咂摸了一遍这句话,紧接着绿灯亮了,他摁熄手机屏幕,抬脚走向人行道对面。 这里依山傍湖,白天风景秀美,入了夜则僻静清幽,机动车道上压根儿没几辆车,此时仅有一位开错路的自驾游爱好者停在斑马线前,无聊地等待红灯。 这位司机视线从左到右,全程跟随季茗心的步伐,好俊的小伙子,司机啧了一声,更难可贵的是,他身上有股旁若无人的气质,姿态舒展,神情放松,走到马路中间,还莫名其妙地对着空气笑了出来。 季茗心是想到了一个巧合才笑出来的——就在十分钟前,他从那家私厨离开时,季然问他要不要今晚回家去住,季茗心略感讽刺地笑了出来,眼角向下瞥着她问:“您指哪里?” 当时,季茗心和十来号人齐齐站在独栋别墅的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其中包括和他说话的季然、季然手里牵着的弟弟,不远处长袖善舞的继父。 季然被他噎了一下,卡了几秒,低声说:“还、还能指哪?不就是指家里吗?睡觉的地方!” 季茗心看着前方朗朗月色下沉寂的湖面,也控制着音量,小声而清晰道:“那是你们睡觉的地方,不是我的,再说了,睡觉的地方,那顶多算房子。” 言外之意,你们几个睡在一个房子里也不像一家人。 季然被惹恼了,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他,原本就是看在季茗心今晚表现不错,没有什么出格之举的条件下才想对他施舍些好脸色,谁知道他不仅不领情,还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 十个手指有长有短,季然劝说自己,比起小儿子,她不喜欢季茗心是很合理的。 季茗心对这种“晴转多云”的脸色适应良好,继续闲适地赏月,不多会儿,几辆车依次开到了门口,总算进入了漫长的作别环节。 他端出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虚伪表情,落后季然一家人半步,挨个儿和那些饭桌上侃侃而谈的“成功人士”点头道再见——像个程序化的机器人。 倒数第二辆车的车门合上,车轱辘转动着离场,一家人面带微笑,挥手目送,车尾气喷出去二十米,四个人不约而同地都垮了笑。 “怎么说?”站在最前面的继父搓搓脖子,回过身来冲季茗心抬了抬下巴颌,示意道:“你。” “不用管他,他回宿舍休息。”季然抢先一步回答。 “嗯。”季茗心点了点头。 他心中颇觉好笑,自己挺瞧不上季然现在这副模样的——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于是季然只能用更加顺从、更加忠心耿耿来挽留丈夫的心,甚至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堵上高龄妊娠的风险和恢复身材的未知——简直愚蠢得可以进博物馆。 可他同样放不下季然,做不到对她的处境冷眼旁观。 其实他大可以不来的,继父虽说有的是钱,但没有花多少到他身上的意思,反而还资本家本性不改,无时无刻都想着从季茗心身上剥削点价值出来。 今天这场饭局,表面上是为小儿子过生日,实际上是撮合一群生意人来观瞻大儿子的商业潜力——他继父是做体育用品起家的,季茗心这种形象好、技术好、刚拿到国家队资格的明日之星在未来会有多大的商业影响力不言而喻。 金蛋下在鸡窝里,毫无血缘关系的公鸡也得忍不住上去趴着孵一孵。为了展示自己对于季茗心这颗金蛋的控制力,继父在饭桌上要求季茗心唱首歌。 其他人惊讶,问季茗心居然还有这种才艺吗? 继父洋洋自得:“挺招小姑娘喜欢的,小时候那情书就没断过……” 季茗心面似沉水,偏偏继父还在背对着他向另一位生意伙伴喋喋不休,他难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把汤碗扣在他后脑勺上,他胳膊都抬起来了,又看见季然哀求的眼神。 季然埋着头,用余光不住地刮向他,还抿住嘴轻轻地摇了摇头,意思是:求你别冲动。 季茗心抬起的手最终放在了餐桌边,他得体地冲客人们笑了下说:“下次吧,今天打球把嗓子喊劈了。” 这些大忙人应该都没功夫去看比赛视频,否则他们立马就能发现,季茗心在球场上和个哑巴也无甚区别。 很矛盾的母子关系,像一团解不开的黑线,季茗心常常自我审视,结论是他恨季然,又有点爱季然,继父不在时,他总是习惯于用最尖锐的词语讽刺她,可一旦继父出现,他又很快转变立场,和季然站到了同一阵营。 哪怕要忍受自己最难以忍受的,他也不希望季然在那个家里难做人。 其实,季然对他也是一样,既嫌弃到宁愿不是自己亲生的,偶尔又希望他能亲昵地叫一声妈妈。 季茗心在这种最纠结的亲密关系里成长,对亲情处理得一塌糊涂,更别提什么友情爱情,这些年他对亲密关系嗤之以鼻,亲密关系也从没找上过他。 直到秦郁棠从天而降,扑上来给他一个拥抱。 季茗心感到自己好像走夜路,走着走着兜里多了一根火柴,还没擦着呢,先觉出了光和热。 他走过人行道,去向公交车站,末班车正好靠站,车里大把的空座,他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戴上耳机,边听歌边回复秦郁棠消息。 季茗心:“那你住哪里?” 秦郁棠心中的不满被他连续发来的消息轻微捋平了些——其实她只想要季茗心的一点好奇和关心嘛,和自己对他一样。 她靠在椅背上,咬着根苦咖啡雪糕啪啪按手机屏幕:“没有人告诉你,我们国家允许高中生寄宿吗?” 季茗心手肘搭在车窗边缘,盯着掌心的手机发笑:“哦,你住宿舍啊?那你周末不回家?” 秦郁棠懒得解释太多,干脆简短道:“我一个月只回一次。” 至于原因,任他猜想去吧。 邻市间动车往返,既快捷又便宜,总不至于是因为付不起路费,也不会是挤不出时间——都有空陪朋友去看比赛,不可能没空回家。 那就是不想回咯。 季茗心的额头被晚风吹得凉丝丝的,他将心比心——不想回家的理由有很多种,大部分都不好轻易示人,因此很识趣地没追问,而是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一个月才回一次,你挺自由的啊。” 秦郁棠看着这条消息与上一条的时间间隔,就知道某人在刻意绕过敏感话题。 她哼了一声,把雪糕棍抽出来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高中生有什么自由可言?” “假比我多。”这是实话,季茗心在队里训练抓得很紧,就连周末都得加训,有时候他一个月都凑不出三个整天的假。 秦郁棠犹豫了片刻,回到:“你什么时候放假?” 下次再喊吃饭,总不能推辞了吧? 再推辞就送他去关小黑屋!将他的名字永久刻上“友谊的背叛者”石碑。 “明天?”季茗心这次倒回的很快,主动提出:“我来找你?” “靠!”秦郁棠以摊大饼的姿势tຊ伸开四肢,椅子下的滑轮一下蹬出去半米,吓到了正要从她身后路过的室友。 室友连忙缩脚:“这位同志怎么又崩溃了?” 秦郁棠仰天长叹:“为什么明天又要上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