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踏入西宫时驻足了许久方才进去。废荷枯池,雨打深门,朱漆已旧,玄柱新斑。原来的繁花似锦早已随着故人消逝湮灭在岁月中。原来冷宫是这样光景。
云息关押的那处屋前一石桌一园圃,一架秋千,半断的麻绳牵系着木板,雨水溅起,落在旁边的木架上,满是霉斑糟朽之气。 守卫知晓皇帝驾临,早已解了锁,搬了一张太师椅并茶果在内。皇帝脱下斗篷给江充,自走了进去坐下,捻起一块梅花糕品尝。 “你说有人给你下毒要杀你,那人是谁啊?” 云息喝过药,看起来还出着虚汗,说话有气无力,强撑着跪在皇帝面前,“是皇后,抑或是太子。” 皇帝把玩着杯盏,“抑或...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谁,就敢在朕面前搬弄是非,还嫌罪不够重吗?” “满宫之中,出来皇后和太子与殿下有隙,还有谁会与我们过不去?皇后冤枉了殿下,怕妾久未定罪,夜长梦多,更想借妾的死让陛下父子失和、君臣离心。这么做,能从中得到好处的,只有皇后和太子。” “这都是你的猜测,又无真凭实据。” “陛下几次给殿下定罪不也无真凭实据?” 皇帝顿了顿,这才将目光从手中的茶投向面前跪着的女子身上,她卑顺地低着头,身形单薄,如同水中无根青萍,说出的话却带着锋芒,声音响亮。 皇帝忽而笑了笑,“你从前不是恨怕朕么?几时这样大胆了?还是一直以来,都在朕的面前装腔作势?” “妾再胆小,为了殿下,也不得不壮一回胆了。” 皇帝略带戏谑道:“李承邺为了你跪了一夜,昏倒在朕的殿前,你为了他不惜自行服毒,在朕的面前为他喊冤叫屈,还真是一对情种,夫妻情深呐。” 云息心中一紧,不禁感叹,这老皇帝不愧是老皇帝,前年的树干子成了精了,不过就算他说准了,她也不能认呐。她硬着头皮道:“陛下说笑了,一饮一食,皆经检查,毒药又能藏在哪里呢?或许是上苍有感,赤诚动心,让妾与殿下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皇帝哼了一声,“朕只信事在人为。”......她是很想给皇帝的唯物理念比个大拇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造谣污蔑这招看来行不通,那就换晓之以情,动之以礼。云息深吸了一口气,她要开始兵行险招了。 “那陛下又为何请女冠修道观炼丹炉?百姓们都说陛下是年事已高,昏聩无能,所以也效仿秦皇汉武,祈求长生,绵延富贵。” 云息偷偷瞄了一眼皇帝,见他脸色黑了下来,紧接着忙道:“可依妾愚见,陛下是求告神明,是为沟通人神,仙鬼访路,与故人把手言话吧。” 走这一步,是一步险招。李承邺的母亲,那位江皇后出身高贵,在魏皇后出现之前,后宫没有一个妃嫔敢在她面前蹦跶,虽然说也有一定成分是出于对她背后势力的畏惧,但是据李承邺说他们是青梅竹马,七八岁时就订了婚约,那江皇后又生得貌美,两个人好的时候肯定也是如胶似漆,情深意重的。 那这个头生嫡子,自然也是万众瞩目之下长大的。 她想皇帝对李承邺总还是有一些温情在的吧。 “听闻陛下近来多梦少眠,多做法事,想来和殿下一样,对先皇后颇为思念。妾行经西宫,遍见梅树成林,飞甍丽瓦,犹可想见当年光彩。殿下也是陛下和先后疼过抱过的孩子,若先后有灵,见到父子失信至此,怎能安心?” 皇帝握着梅花糕的手顿了顿,静静地看着云息。 那道威压的目光让她不禁开始手抖,不说话是个什么意思啊?她是猜对了,还是猜错了? 良久,皇帝忽而站了起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云息竖着耳朵听着他接下来的话,却见他忽而抬步走了出去,“自作聪明。” 见皇帝似乎并不感兴趣,就要走出去,云息想了想,还是喊住了他。 “陛下如此信任皇后和太子,可知道当年先后的死并非常理!” 皇帝的脚步蓦然顿住,他回过头缓缓看向云息,目光炽烈,云息也抬起头,毫不畏惧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皇帝从西宫走出时脸色很是难看,昨夜停歇的暴雨忽而又下了起来,西宫大门缓缓关闭,一个小太监从御驾后偷偷溜了出来往中宫方向去了。 皇后抓了一把钱给了那小太监,在房中踱步。 叶云息竟然对皇帝说她当年下毒杀害江氏的事,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相信。当年江氏与皇帝因为她失和,又在李承平诞生之时一气之下别居西宫,自请废后,天知道她这废后做的多逍遥。最华丽的宫殿住着,皇帝的贴补用着,她知道,两人不过是在斗气罢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回到宫中,继续折磨她。 所以她买通了她的奴婢,趁着元宵皇帝群臣出宫登台赏灯之时,在西宫放了一把火。就这样,她烧死在了西宫,她坐上了皇后之位。 万一皇帝相信了叶云息的话,知道那不是意外,而是她做的......不,她不能赌这个变数。 皇后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个心腹宫人,研磨侍候,随机写好一封信递给宫人。“你去把信交给大将军和崔侯,你随我去御书房见陛下。” 宫人闻言有些惊惧,“娘娘这是......” “不能再等了,就在今夜。” 宫内传来一道急诏,说皇帝突发急症,危在旦夕,令昌邑王速往侍疾。 李承邺领了旨正要再与府中门客商议,那传旨的宫人却站着没走,似乎有些焦急,“陛下在睡梦中还在呼喊王爷的名字,叫得急呢,王爷还等什么,马车已经备好,请速速随我入宫吧。” 李承邺见状心下已然警惕了起来,面上却笑道:“我身体还未恢复,实在起不来身,还是请太医过去吧。” “王爷,陛下的圣旨岂容你违逆?又岂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 那宫人见他不从,脸上多了几分厉色,李承邺忽而上前了几步,逼得他紧张起来。却见李承邺拿起手中圣旨张开示意众人,“圣旨?陛下的圣旨虽出自内廷,却有中书草拟,相臣副署。圣印在我八岁那年摔碎了一个角,尚有残缺,而这圣印却完好无损,又无画押......” 李承邺忽而面色一变,拔出了剑指向宫人,“分明是你假传圣旨,伪造圣印!” 那宫人身后的几个使者见状都吓得魂飞魄散,抢过圣旨看了又看,“胡言乱语,这分明是陛下的亲印,昌邑王是想抗旨不尊,大逆不道么?” 那说话的宫人是皇后身边亲信,李承邺放下剑,笑着朝他走了过去,“赵公公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敢抗旨不遵,大逆不道呢?” 赵思见他认出了自己,颇为倨傲,抬起下巴看着他:“既然如此,那就不要耽搁了,随小人......” 赵思话还未完,忽而人头落地,身子还捧着诏书直立在一众宫人之前,脑袋却已滚落在地,咕噜噜转到了后面的那小太监脚边,而后才听得咚得一声,赵思的身体倒下。 在场众人瞬时心落到了谷底,一个个僵硬如石,年纪小的几个早已尖叫出声。李承邺的剑身沾满鲜血,一滴滴落在石砖缝里,眼中却十分淡漠,仿佛只是砍了一根萝卜。 对着众人微微笑道:“我今夜是要斩杀奸佞,勤王救父啊。” 为首的太监大惊失色,连连后退,“昌邑王斩杀使臣,意图谋反,大逆不道!来人,将他拿下!” 话音方落,就听闻一阵人马兵甲之声,几十士兵冲进内殿,站在太监们身后拔刀对向李承邺。李承邺往外看了看,一水的崔家紫甲卫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李承邺笑道:“看来你们是早有准备啊,连崔家军都用上了,我今夜若是不去,恐怕就要成为你们的刀下亡魂了吧。” “这就要看王爷配不配合了。” 紫甲卫纷纷退开,让出一条道路,崔道衡一身红衣双手背后,边打量着这座王府一边走了进来。崔道衡笑道:“还是头一回来王府呢,果然富丽堂皇。如果殿下死了,是不是将来我也能得个王爷当当?就要你这座宅子勉强住一住吧。” 来的是崔道衡,李承邺并不意外。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皇后把持了内廷,今夜就要动手,一旦他进了宫,他就是那个害死皇帝诛杀父亲的大逆不道的罪臣,李承平就能理所当然地登基,稳坐皇位。 而要把持内廷,皇后最相信的就是魏演,他一定会守在宫中以防意外出现,他们料定他没有还手之力,所以派了崔道衡这个小虾米过来捉他。 崔道衡一来,那宫人仿佛找到了救星一般围了上来,“将军你看,赵思的头还在这呢,昌邑王如此放肆,好言相劝怕是不能了,还是将军出手,将他速速押解入宫吧。” 崔道衡大手一挥,身后的紫甲卫便与李承邺的府卫对阵起来,寡不敌众,很快李承邺便落了下风,白术不敌,一个不注意被划伤了手臂,踢飞在柱前,崔道衡拔剑而向,直插心脏而来。 李承邺喊住了崔道衡,“崔公子。” 崔道衡回过头看向李承邺,勾了勾嘴角,李承邺道:“我随你入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