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遇到,就不会知道,相爱的日子,才是人间最美好的岁月。
急救室外。 匆匆赶来的程母第一次给了儿子一耳光:“你以为我的儿子是这么好当的?既然生在程家,就要有为这个家牺牲的觉悟!” 这一巴掌她使了全力,程少颐被打得一个趔趄,侧过身去。他的脸迅速浮肿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找回重心。 老黄本想扶着他,但被推开了。 程少颐消沉地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远远看过去,犹如一截风干的朽木。 不过眨眼功夫,老黄发现,他竟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他吓得赶紧递过去一方纸巾,心疼道:“少爷,心里再难受也不能伤害自己啊……” 程少颐却不肯接。 忽然间,急救室的灯熄了,门开了—— 程少颐像突然回了神,疾步迎上去。 主治医生多年来与程父相交甚笃,是程少颐的长辈,自然不会和他客套:“少颐,你爸这回暂时没事了……但接下来的日子他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再受一丁点儿的气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的吧?” 程少颐没说话。 程母凌厉的目光刷一下投过来,气氛陡然凝重至极点。 老黄低声咳嗽了一下,试图打圆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家辛苦了半天,也没顾得上吃饭,这样吧,干脆我陪少爷去给大家买点儿东西……” “不用了,我已经安排人去准备了,一会儿就送到。”程母即刻打断他,“少颐,你先跟我去趟病房,我有话和你说。” 程少颐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声音嘶哑:“妈,我没什么想说的。” “你的意思是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程少颐沉默了片刻,轻舔了一下略带腥气的下唇:“我明白。” 程母顿了顿,不接话了。 她拢拢发鬓,走向主治医生,两人交谈了几句,她才想起似的偏过头:“对了,让老黄替你去买杯咖啡醒醒神吧,待会儿可以吃饭了。” “……我自己去。” 医院咖啡机提供的咖啡口味实在糟糕,程少颐不算太挑剔的人,都觉得难以下咽。勉强抿了一口,他蓦地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三两步进了电梯。 程母的视线仍远远地胶着在他身上,他虽不自在,却也没有余力再计较了。 到底是他害爸爸变成这样的。 下午他跪在父亲房前,孤注一掷地提出那个任性的请求时,是有预想到过可的后果的。 耳光、唾骂、驱赶……这些他统统可以承受。 他唯独不能承受的,是父亲竟当着自己的面,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程少颐懂事得早,因此更加明白懂事的残忍——它会暗中为你日后的每一次任性,提前设置好底线。 而他最后的底线,刚好是父母的健康。 来到僻静处,程少颐拿出手机,给程少凡拨电话。 当时他走得匆忙,许多事交代得不够详尽,包括和程少凡的那个约定,也不过是口头上的。程少凡那种老奸巨猾的狐狸……难保他走后不生出变数。 那边电话接得很快,声音却是懒洋洋的:“到家了?” “嗯。” “哈,老爷子该被你吓坏了吧?” 程少颐心情极差,闷声片刻,忍不住反呛道:“关你什么事?” 程少凡仍是笑嘻嘻的:“搞不定他们,嘴巴上讨我点便宜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像毫无防备地挨了一记闷拳,程少颐不说话了。 顿了顿,才问:“她……好不好?” “你说谁?”程少凡个性好强,嘴巴上尤其吃不得亏。 程少颐深谙他的脾性,只好耐着性子再问一遍:“童岸……好不好?” “哦,据说不太好,不肯吃东西,也不搭理人。我人不在现场,反正你请的小护工是这么跟我汇报的。” “唐婉呢,有没有再去看她?” 一听见这个名字,程少凡便不耐烦了起来:“谁他妈知道!” 程少颐无心插手两人感情上的事,低头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上去了,转然道:“你上次提的那个数字,我尽快划去你给我的账户。” “哈……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再慢些,我可要提价了。” “怎么可能。只不过少凡,我本以为你会想要别的。” 事实上,程少颐一度以为他会谈别的条件,比如从法国回来替掉他,没想到他竟明码标价,只要钱。 程少凡拿这些钱做什么?他不会问,问了,他也未必肯答。 果然,程少凡刻薄道:“少恶心我,我可不认为我们熟悉到足够令我听你说这些话。你要有空,倒不如想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想不惊动你爸把钱划过来,可不太容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如果做不到,我就立刻找人敲晕你的保镖,放童岸走。” “程少凡!” 见他生气了,程少凡愉悦地大笑:“至于吗?不管怎么看,她走了,都是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 心脏剧烈的颤动令程少颐短暂失语,良久,他才缓声道:“算了……你记得遵守我们的约定就好。” 就像程少凡说的那样,他们未曾熟悉到向彼此剖白内心。所以程少凡不会明白,现在他体会着的那种煎熬。 那种失去了一个人,突然发现时间也跟着一起静止了的煎熬。 他也是离开她后,才第一次明白。 得知父亲的病情,人在罗马的程酒酒嚷嚷着要赶回来。 程少颐制止她:“酒酒,不用了,爸爸已经没事了,而且……家里有我。” 程酒酒天性敏锐,一瞬间便捕捉到了哥哥语气中的异样:“哥,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爸爸突然病倒,是因为嫂子吗?” 程少颐沉默着,沉默便是默认。 程酒酒颤声叫他:“哥……” 该说的话,能说的话,上次见面时便已经说尽了,剩下的,她也无能为力。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想必程少颐心中早有了决断。 她想了想,问程少颐:“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至少,先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你说什么?嫂子怀孕了?!” “嗯。” “哥……”程酒酒欲言又止。 “酒酒,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但如果我不留住这个孩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哥,我明白,但重要的不是我明白,而是嫂子明白啊!”她了解自己的哥哥,知道他习惯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没有百分百把握能做到的事,他可以做到一个字都不提。 她担心他这次还是这样。 果然,程少颐的再度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难受更心急:“哥,你不能总是这样!有什么打算你得告诉对方她才会知道啊,你不说,嫂子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又为她做了什么……” 程少颐站在窗边,似在认真思考着她的话,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酒酒,我不会说,也不能说。” 如果不能保证娶她,就不可以轻易给她希望。 如果不能陪伴她到老,就永远不要告诉她,他爱她。 她既笨又傻还特别执著,如果他说了却没能做到,她一定会更伤心,只怕十年八年过去,都无法痊愈。 “酒酒,你去忙吧。我等会儿得去医院了。爸刚才睡醒了,说想见我,妈叫我赶紧过去。” 眼看程父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程少凡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丝毫没有转变。 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话:童岸胃口不佳,人又瘦了一圈,亦或是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肯说。 程少颐听完心如刀绞,但只能说服自己先沉住气,静待时机…… 至少,得等到程父康复出院。 给程少凡划过去的账目很快传到了程父耳中,但出乎程少颐意料的,父亲并没有当回事,仅跟他提起过一次:“是给那个小姑娘的分手费?她分寸倒是拿捏得不错,还晓得用匿名帐户,是个聪明人。” 程少颐顿觉如鲠在喉,童岸这种傻姑娘,连只铂金戒指都不求,又怎么会求分手费? 可要撑过这个节骨眼,这点委屈,她又必须生生受下来。 他越想越难受,起身拉开窗户,望着窗外:“爸、妈,医院的空气太闷了,我想出去兜兜风。” 不知是心疼儿子这几天的辛劳,还是笃定他暂时翻不起浪,程母的态度看上去有所缓和,轻瞥他一眼,柔声道:“你想去就去吧,晚些直接回家好了。” 程少颐点头,抓起外套,逃也似的出门了。 停车场。 程少颐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车,坐进去,却迟迟没有发动。 其实根本没有想好去哪里,只是不想再待在那里罢了。现在的他,无论去任何地方,都无法真正做到畅快呼吸。 他伏在方向盘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间,像想起了什么,蓦地直起了身,发动了引擎。 如果偌大的北京城还能有一个地方令他感到片刻的松弛……或许只有那里。 Chaumet旗舰店的外墙闪耀着宝蓝色的柔光。 他推门,径自走进去。 SA礼貌地询问他想要的款式,他这才想起来,自己竟从没询问过童岸心仪的款式。 之所以会想来Chaumet,也不过是因为有一年,他和童岸开车经过这个品牌在巴黎的门店,等红灯的间隙,她趴在车窗沿上,多看了橱窗几眼。 她没有跟他谈及过任何关于戒指的梦想,更别说求婚、婚礼之类的种种。 程少颐自然也没有跟她谈过。 他唯一跟异性谈及婚姻,还是和酒酒。 还记得叶慎安婚礼前,酒酒喝醉了,在电话中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起自己梦想的婚姻:“其实什么都不用的,戒指、鲜花、仪式,这些我都不稀罕,但他要为我唱一首《Wonderful tonight》……不过,二哥英语其实超烂的!”酒酒说着大笑起来,渐渐笑出了眼泪。 现在回想起过往种种,程少颐心底逐渐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怅惘。 那么她呢?他的童岸呢? 她最渴望那个部分,是什么? 程少颐的指尖摩挲着冰冷的玻璃柜,指了指一顶皇冠造型的黄钻婚戒:“烦请拿给我看看。” 柜姐微笑着取出戒指,递给他:“这是我们最近最受欢迎的款式,AB结婚也是选的这款呢。先生可以把太太的尺寸告诉我们,看是否需要调货。” 程少颐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 柜姐立即心领神会:“没关系啦,很多来店里的男士也不知道太太的尺寸,如果你想给她惊喜,可以联系她的闺密问问看。” 程少颐沉吟了片刻,说:“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不急的,您慢慢来。” 程少颐颔首,快步走到门外,调出唐婉的电话,刚拨出去还没接通,他便反悔按了挂断。 按照唐婉的个性,就算接了电话,也绝不会告诉他童岸戒指的尺寸。 他思忖了片刻,还是给酒酒打了电话。 “哥?” “酒酒,能帮我个忙吗?帮我估量一下童岸的指围。” “哥,你这是要求婚吗!” 程少颐不置可否:“你先帮我回想一下她的尺寸。” “嫂子的手我没有仔细看过,只大致扫过几眼,应该和我差不多,买54号吧,比较稳妥,虽然也许会大一点,但可以修改。买小了的话,不合适就比较麻烦了。”程酒酒认真斟酌道。 虽不知道哥哥接下来的打算,但他的任何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支持。 程少颐说了声“谢谢”,叮嘱她注意身体,这才挂了电话。 拿着戒指走出门店,程少颐沿着长安街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 回来后他始终心系巴黎,完全没有留意到季节的更迭,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已经是初冬了。 还没有落下的第一场雪悬在他的心间,冰冷而浩瀚,几乎快把他的身体冻僵了。 找了个地方停好车,他给程少凡打了通电话。 “她还好吗?” 程少凡含着半支未燃尽的烟:“好得很,昨天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开窍了,终于肯好好吃饭了。据说今天还主动提出自己想吃什么,看来是慢慢想开了。” “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得知她肯吃饭,程少颐心下一惊,心中竟生出些不安的预感。 程少凡对此嗤之以鼻:“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犯贱?她不肯好好吃饭,你愁;人家想开了胃口好,你还愁。我看你还是赶紧回来,自己守着才能安心。” “就这几天,爸应该就能出院了……”程少颐偏头看了一眼副座上的首饰盒,沉吟道,“爸一出院,我就回去。” “他们同意了?” “他们不知道。” “程少颐,我再确认一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好,那我等你来。” 挂断电话,程少颐靠在椅背上养了一会儿神。 犹记得他刚成年那会儿,总被叶慎安、酒酒缠着陪他们夜游,漫长的长安街,仿佛怎么都开不到尽头。 那时,酒酒看向叶慎安,他看向酒酒,他一度以为,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直到遇到她。 没有遇到,就不会知道,相爱的日子,才是人间最美好的岁月。 程少颐考量后还是把戒指留在了车上。 推开家门,陈阿姨居然还没睡,抬首打量他,见他神色清明,诧异道:“少爷,你没喝酒?太太说,你今夜可能会喝醉,让我等等你,给你做点宵夜和解酒汤。” 面对母亲细致却不合时宜的关怀,程少颐哭笑不得,只好说:“我没喝酒,也不饿。准备上楼洗个澡就睡了,陈阿姨你也早些休息吧。” 程少颐说着往楼上走去,陈阿姨像不放心,暗中观察了他许久,见他步伐稳健,的确不像喝醉了酒,这才安下心来,转身回卧室了。 程少颐和衣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也说不好,此刻心中是荒谬更多,还是疲惫更多……没想到想着想着,慢慢睡着了。 这些天,他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更深露重,夜半,程少颐被冻得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忘了关窗。 冷风肆无忌惮地钻进房间,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怔怔地起身,关窗,再拉开衣柜的门准备换衣服,他蓦地愣在了那里。 面对着一柜子整理好的衣物,他猝不及防地想起了童岸。 思念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它不受时间、空间控制,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世人常说的“睹物思人”,不是没有道理。 好比此刻,当他看着陈阿姨收拾好的衣柜,便情不自禁想起童岸收拾过的衣帽间。 陈阿姨为陈家服务多年,专业自不必说,但她却不是童岸。只有童岸才知道他喜欢什么,会把它们放在最易取放的地方;只有童岸,才会笨拙而贴心地画好服装分布图,贴在柜门内侧。 深爱一个人,你才会时时刻刻担心他吃不好,穿不暖,凡事不够顺遂。 要到了今天,他才知道,她远比自己想象的爱自己。 很爱很爱。 像忽然被人掏空了身体,他双腿怎么都使不上劲儿,整个人慢慢瘫坐在地板上,手指无意识地一次次摩挲着木制的柜门。 光滑而冰冷的触感令他鼻腔愈发酸涩,他想见到她……好想。 程父出院那天,程少颐从公司提早下班回来,打算洗个澡就和母亲一起去医院。 洗完头发,才发现沐浴露没了。 陈阿姨过去从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看来这些天她也忙糊涂了。 关了水,他穿上浴袍,打算自己去储藏室取。 家中很静,他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拖鞋与地板摩擦的细微声响。仿佛自从酒酒离开后,这栋房子就再没有热闹过。 经过父亲的书房,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母亲的说话声。 记忆中,程母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雅的仪态,和人说话气势上从不肯落了下风。但今天她讲话的调子却与往日截然相反,低沉委婉,甚至还有些讨好的意味,程少颐不禁一怔,忍不住好奇究竟到底是什么人能令那样的母亲一夕之间转了性。 书房门没锁,只虚掩着,不知是不是以为程少颐在洗澡,程母说话声音虽低,却无避讳。 “老许,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少颐那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却犟得很,我们做父母的,哪能不清楚自己的孩子。这次的事,的确是我家老程做过了,不该装作休克送去你那里,但他也是一时情急,希望你可以体谅……” “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不得不拜托你,下次若再遇上这种情况,也希望你能帮我们一把,这回的事,少颐那边,更是得瞒好了……” 程少颐愣了很久,这才慢慢反应过来老许是谁。 程父的主治医生。 那就是说,这次是他们暗中联合起来,欺骗了自己?! 也许愤怒到极致人反而会变得镇定,程少颐一动也没动。 确认母亲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他安静地折回了自己房间。 拧开水龙头,冷水哗哗地浇在他的身上,他打了个寒颤,却完全不觉得冷。直到关水,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颤抖。 他将头发擦干,换好衣服,把所有必须的证件随身揣好,才去敲母亲的房门。 程母已化好妆,回头打量自己的儿子:“收拾好了?” “可以出发了。” 病房内,老黄正陪着程父下围棋。 “老黄,这招不好,你输了。”程父沉着落下一子,抬起头,向门口的来人打招呼:“到了。” 程少颐看上去像在走神,没说话,程母瞪了他一眼,他才回过神,随口应道:“来了。” “东西司机都收拾好了,准备走吧。”程父收拾着棋盘上的棋子。 程少颐忽然走过去,按住他的手:“爸,我们也下一盘吧。” “哦,不是不爱下棋?” “我想试试,这些年我究竟有没有进步。” “还记得六岁那年,我把你送去学棋,你可是掀了棋盘跑回家。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你主动提出和我下棋的一天。” 程少颐一愣,微微一笑:“我也没想到。” 这么多年了,哪怕他们向来严厉专横,程少颐也从没有想到,他们会欺骗自己,甚至以健康为筹码,将他拴住。 他无法接受。 程父到底浸淫棋艺多年,技高他不知多少筹,不出一刻钟,程少颐便缴子投降。 但他看上去并不失落,淡然地收着棋盘上的黑白子,蓦地抬头道:“爸,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就不送你回去了。” 程父正往身上穿外套,愕然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走了。” “去哪里!”程母当即反应过来,厉声问。 “巴黎。” 说着,程少颐盖上盒盖,起身,往门口走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一屋人都惊讶得忘记了阻拦。 眼见他走到了电梯口,程母才终于意识到怎么回事,匆匆追了出去。 母亲极少为他人奔跑,这次大概是急坏了,喘着气,再不顾得体与否,不死心地扒着快要闭合的电梯门,恨声呵斥道:“少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不知道你爸他身体不好吗?!” 程少颐迟疑了片刻,紧绷的脸渐渐浮现出一星笑意:“妈,你真以为这次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吗?” 说罢,程少颐利落地扒开了母亲的手指,再次按下关门键。 电梯关闭、下行至停车场,他疾步走出去,上车、发动引擎,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直到车子驶入机场的停车场,他才像被人抽干了气力般,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方向盘上,重重喘着气。 胸腔中的一颗心脏正猛烈地跳动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那样滚烫而沉重。 这大概是他循规蹈矩的小半生中唯一一次任性。 但他不后悔。 程少颐坐上飞机的那个傍晚,午后的巴黎正刮着大风。 黑云密密匝匝地布满苍穹,眼看要下大雨了。 最近童岸对程少颐派来的人展现出了十二万分的配合,一改最初的抵触。甚至每天护工来询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她都会配合地提出要求,末了还会挤出一个感激的微笑:“真是辛苦你了。” 渐渐的,保镖终于对她放松了戒心,不再日日守在房门口,而改为定时过来巡视。 但饶是如此,她的手机卡还是被收走了。这里没有网络,她每天无事可做,只能对着一块数码砖头发呆。 好不容易挨到入夜,负责看护她的人退到了门外,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才敢放肆捂着脸,任眼泪缓缓淌下来。 其实那天程少颐说不会娶她,她伤心归伤心,却一点儿都不惊讶。 在更久远的过去,冥冥中,她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所以她才从不奢求承诺,亦不敢向往戒指。 她隐约明白,她和程少颐,大抵是没有未来的。 只是知道一件事和那件事真正发生却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童岸虽假想过无数次,却仍难免在那一刻到来时,由衷感到伤心。 在她过去做过的无数的梦里,是有过和程少颐步入礼堂的画面的。 只可惜,那样的画面一生都只能是梦而已,程少颐是不会娶她的。 甚至,他根本没有爱过她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不禁自嘲地笑了,不晓得他明明不爱自己,却为什么还能对这个未成型的孩子如此执著。 从前种种,她都心甘情愿遂他的愿,只有这一次,她不可以。 因为她不能说服自己为他生下一个不被爱与祝福的孩子。 那样的话,这个孩子就实在太可怜了。 童岸擦干眼泪,按照数日前唐婉对她交代的那样,深吸了一口,捂着肚子,开始在床上拼命打起滚来:“好痛,护工!我的肚子好痛!医生!我要找医生……医生在哪里?……” 窗外夜雨瓢泼,被童岸哭喊声惊醒的护工匆匆打开门,便看见床上蜷缩成一团的童岸。 护工被她的样子吓得不轻,颤颤巍巍地摸了好半天,才找出手机,试图联系程少凡。 不知是雨夜信号不佳,这通电话一直没能打通。 护工想了想,赶紧再给程少颐打电话。 当时签订聘书,程少颐曾特意提到,如果不是紧急情况,只需联系程少凡处理即可。但眼下童岸痛成这样,护工掂量,怎么都是紧急情况了吧? 可程少颐的号码却始终提示关机。 得不到雇主的下一步指示,护工六神无主,又不能眼睁睁看童岸继续痛下去,万一真出了大事,她肯定难辞其咎。咬咬牙,她把守在门口的保镖叫过来:“要不你开车,我们先送童小姐去医院吧!” 床上卖力呻吟着的童岸听到他们的对话,脸上虽仍竭力维持着痛苦的表情,心中却总算松了口气……逃跑的第一步,总算是顺利实现了。 童岸被保镖抱上了楼下那辆轿车的后座。 护工原本想陪她坐在后面,方便照料,没想到童岸却借痛撒起泼来:“走开!你走开!我要一个人呆着!” 说着一边推开护工,一边装作痛极似的,用指甲抠着皮质的椅套。 指甲与椅套摩擦发出的刺耳的声音,哪怕头顶雨声如注,仍掩盖不住。 见她如此坚持,护工实在于心不忍,默默退出了后排,坐到了前座。 保镖发动了车子,调出导航软件搜索附近的医院,发现最近的一家也距离这里三十多公里。 护工焦急地回过头,询问童岸:“童小姐,能撑得住吗?” 童岸瑟整个人缩成一团,像在发抖,没有回答。 护工再次慌了神:“快点!拜托,开快点!” 车子以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驶上了公路,童岸偷偷瞥了一眼窗外迅速擦过的景色,不由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实在是太快了。 不知唐婉找的车,能不能顺利跟上? 经过一个岔道,童岸发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跟了上来,紧紧尾随在他们车后。 那辆车与他们的车大约保持着一车左右的距离,似乎在等待时机。 终于,他们又开到了一条岔路—— 后头的车把握住机会,一个突然变道,成功撞到了他们的车。 前车被后车撞得狠狠一震,保镖惊恐地狂踩刹车,总算及时把车刹住了。 惊魂甫定,保镖大声咒骂着,猛地拉开了车门。 不出片刻,车外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护工如坐针毡,不时探出头张望,看样子是想下去查看情况,又不敢轻举妄动。 暴雨犹如倾泻的洪水兜头浇下,车内的暖气散得很快,童岸不禁冻得发抖。 没过多久,车外传来了更大的响动。 发现两人居然动起了手,护工彻底急红了眼,一边嚷嚷着“别打了,还得送童小姐去医院!”,一边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拉架。 就是现在! 童岸迅速坐起,伸手打开车锁,猛一下推开了后座车门。 另一辆等待于暗处的灰色轿车伺机从岔道那边开了过来—— 当众人发现身后的童岸跳上了这辆车时,一切为时已晚。 浑身湿透的护工蓦地停住了拉架的动作,整个人呆若木鸡:“完了……完了……我们这是被童小姐骗了……” 车内,陆子昂默默地打量着身边这个被淋透的女人。 她看上去如此憔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下来,滴在她本就湿漉漉的衣服上。 滴答。滴答。 陆子昂心中一动,把车在路边停了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身上:“等我一会儿。” 他撑伞,走向后备箱,拿出一早准备好的毛巾,回到车上,递给她:“先擦擦头发。” “谢谢。”童岸的双唇嗫嚅着。 陆子昂没有说话。 车内太安静了,静到连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不自然。 陆子昂想了想,打开音响:“想听什么?” 童岸像还没缓过劲儿,没吭声。 他瞥了她一眼,把毛巾从她手中抽出来,顺手盖在了她头上:“擦头发,再不擦,我就亲自动手了。” 发呆的人这才有了反应,开始用力擦自己的头发。 陆子昂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按下播放键。 “All The Things In Life Are Growing Slowly In Progress I Know, We Got To Listen To The Flow Let It Rain, Let It Rain Till The Sun Comes Back Again” 雨声轰隆,将Gotthard沙哑的声音衬得格外清苦。 “接下来想去哪里?”陆子昂问。 童岸低着头:“如果我说,我想回家……你会生气吗?” 陆子昂失笑:“我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期待。” “童岸……”他转过身,逼视着她雾蒙蒙的眼睛,“我没有对你失望过。我希望你也不要失望,无论对爱情,对生活,亦或是世上的任何事。”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一些。 陆子昂缓缓放下车窗,吸了口被雨洗净的潮湿空气:“童岸……太痛苦的爱情,不是好的爱情。” Gotthard的声音还在继续,一遍一遍: “Hope You Find Your Paradise I Wish You All The Best Of Times Have Faith In Love And Please Don't Cry SO Let It Rain,Let It Rain……” 陆子昂发现身旁的人把头埋得更深了。 不一会儿,饮泣声在狭小的空间寂寂回荡开。 她年少时想用尽全力去爱的那个人啊…… 原来情到深处,只余泪痕。 那场大雨持续了三天。 第三天,浑身湿透的程少颐敲响了唐婉的公寓大门。 唐婉似乎早有准备,拉开门,冷眼看着面前的男人:“找我有事?” 说话间,她慢条斯理地打量了程少颐一遍,见他脸上呈现出了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唐婉确信,他应该是发烧了。 “我看你应该去的是医院,不是我这里。”唐婉说罢,转身甩上了门。 “砰”一声闷响,门没顺利关上,倒是压住了程少颐的手背—— 这个疯子,竟然试图用手堵门! 唐婉呼吸一滞,回过身,眯起眼瞪着他:“程大少爷,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童岸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唐婉!”他喉头抖动,嘶哑的声音令人心颤。 唐婉烦躁地走过去,将他被撞肿的手一把扯开:“程少颐,我没骗你,我是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你一定会缠得我烦不胜烦,我这个人讨厌麻烦,所以,我选择了不知道。” “你……” “你什么你!程少颐,你有没有想过,她从前爱你有多用力,如今想离开你的心情就有多强烈。所以,既然她是真心想走,你就行行好,放过她吧……不要再伤害她了。” 唐婉说罢,抬头看着他,眼中有淡淡的悲悯:“还有,听我一句劝,赶快去医院看病吧。就算你现在死在我这里,童岸也不会回来了。” 程少颐死死咬着唇,直至双眼如血般猩红。 仿佛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自大梦中醒来,意识到童岸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下之大,她会去哪里? 天下之大,只要是没有他的地方,她都能活得很好吧…… 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程少颐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在倒下去之前,是唐婉及时搀住了他:“程少颐,醒醒!你给我醒醒!我送你去医院!” 程少颐烧了整整一个星期。 这期间,他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退烧后,医生要他留院观察,他却趁护士不注意,溜回了那套和童岸共同生活过两年的公寓。 连绵数天的雨终于停了,打开门,灰尘在空中寂寞地跳动。 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不过月余,家中一切都蒙了尘。他头发晕,口中更是苦涩,走过去掸了掸沙发上的灰,这才和衣躺下。 从白昼到黑夜,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犹如一尊会呼吸的木乃伊。 夜晚温度骤降,房里没开暖气,他冻得直哆嗦,意识到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烧有卷土重来之势,才不情愿地起身上楼拿毯子。 推开门,久未通风的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潮气。 他伸手按亮灯,无意瞥见梳妆台上童岸留下的化妆品、首饰、还有梳子上残留几缕断发……心口蓦地一紧,赶紧收回视线。 走到床边自己常睡的一侧坐下,他一下下按着剩下那盏台灯的开关。 只见那盏灯亮了、暗了,暗了、又亮了……反反复复好多遍,程少颐忽然躬下身去,抱紧了那盏灯。 物虽死物,却怕有心人含情。 他明知道这举动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拥紧它,如同想全力怀抱住那个成空的美梦。 一周后,程少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巴黎。 还记得那天阳光很好,细碎的光线如金箔般铺陈在房间的每个角落。他静静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地抱起余下的那盏台灯,起身,出门。 装饰灯罩的琉璃珠在朝阳的照耀下摇曳生辉,程少颐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副驾驶座上,发动车子。 也许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他平静而悲哀地想。 他也是。 但如果漫漫人生注定不能与她同行,就让他随身揣着这个关于她的美梦吧。 一生都不必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