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明空阁,阿雪就听到一阵压的低低的呜咽随着风慢慢飘过来,像是暮春时候风里的烟雨柳絮。梔
留意一听,似乎是玉宝林的声音。 院子里只珠纱和珊瑚拿着扫帚扫洒,静悄悄的,连落下的麻雀蹦跳的脚步声似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阿雪和丹琴走到窗子外面。 “宝林,别哭了,”春兰劝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再难过也没办法啊。如今,您能帮上老爷、夫人的也只有银钱了。” “这是怎么了?”阿雪问旁边扫院子的珠纱。 珠纱压低声音:“好像是宝林家里头出了事儿呢,春兰姐姐都劝了好久了。” 窗子里又传来玉宝林的哭声:“我都忍到这个地步了,她为何还不放过我?先是我的脸,再是月钱和节礼,现在连我妹妹都不放过,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折了……”梔 “好像是郁贵妃的堂弟干的,”珠纱压低声音补充,“说是看中了宝林的妹妹,非要聘去做妾,宝林的父母不愿意,起了争执,就让小厮把宝林父亲的腿给打断了。” 呜咽声时断时续。 风把半开的窗子吹得摇摇晃晃,吱吱呀呀的声音穿插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点一点湮没在风里。 走廊里,一盆花似乎被这声音哭得心碎,枯黄了花瓣和叶子。 “宝林,”窗子里头,春兰的声音传出来,“我就说一味地忍不是个事儿。您越忍,她们越欺负您。” “那我怎么办?” “您不如先寄些银子出宫,让老爷夫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养伤,再做打算。总归,是不能再忍下去了。”梔 玉宝林仍呜呜咽咽地哭着,但似乎是答应了。 阿雪和丹琴对视一眼,一直等到春兰出来,才走过去:“春兰姐姐,赵姑姑那边我们已经弄好了,宝林……” 春兰叹了口气:“宝林家里出了事tຊ,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去了,”又问阿雪,“你的手好些了吗?” “好些了,还得多亏春兰姐姐的药。” “你也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春兰又道,“方才贤妃娘娘身边的琼玉过来,说你前几日答应了颜惠人要给她去抄书……” “是那日我们领节礼时候的事儿,”阿雪忙笑道,“我跟姐姐说了的,不过原以为只是颜惠人随口一提,没想到她还记着。” 春兰笑道:“你不必慌,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贤妃娘娘素来宽和大度,从不与人为敌,颜惠人也心善温和,你和她多接触接触,也是无碍的。”梔 春兰又道:“琼玉说,若是你得了空,可以去藏书阁的三楼,颜惠人最近应该都在那儿。” “多谢姐姐告知。” 日头渐渐移到天空正中。 午后,玉宝林带着春兰去了掖庭局,临走前又没交代什么要做的事,阿雪便往藏书阁走去。 宫里的藏书阁临着翠微湖,碧绿的湖面映着一幢五层高的白墙小楼,楼顶则用砖红的瓦片铺着。 远远望去,倒有几分红头剪刀鱼跃出水面的感觉。 藏书阁门口,守着几个小内侍,时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梔 阿雪还没进门,一个小丫头便急急忙忙迎了上来,笑道:“可是明空阁的明雪姐姐?” 阿雪点点头,要问她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姐姐唤我绮云便好,”小丫头立刻笑道,“我是颜惠人身边的,大人叫我在门口等着,把这个给姐姐。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腰牌:“拿着这腰牌,姐姐日后随时都能来藏书阁看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你家大人了。” 准备女官考核,若平时能来藏书馆借书,自是大有裨益。 阿雪接过腰牌,细细摩挲。梔 乌黑的桐木上绘着墨绿色的花纹,仿佛三根交错的树枝。上下两端,则用金漆点了几个不规则的点,仿佛碎了的枯叶。 一看就是难得的东西。 可她不过和颜惠人有一面之缘,颜惠人为何要这么帮她?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阿雪只笑问:“你家大人现在可在三楼?” 绮云却摇摇头:“姐姐来的不巧,一刻钟前大人刚被娘娘叫过去了,说是筹备秋猎的时候碰上了些麻烦,”想了想,又道,“不过姐姐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先上去等等,大人说她一会儿就回来。” 阿雪点点头,应下。 藏书阁一进门,便有一道长长的红木楼梯,铺着波斯的绒毯,一阶阶地通到楼上。梔 阿雪踩着绒毯走上去,空气里沉淀着淡淡的墨香,楼梯旁蜡烛上的火光轻轻摇晃。 藏书阁的三层,一条长廊铺开,两侧都是摆满了书架的书斋。 阿雪随意挑了一间走进去。 一排排书架好似葱葱林海,以书架为枝干,以书卷为叶片,静静屹立着。 书斋里呼吸声清晰可闻。 帘子垂下一半,细小的尘埃在日光里浮动。 阿雪边走边看,留意到每排书架的侧面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写着书的类别。梔 卷帙浩繁,汗牛充栋。 如今她可算亲眼到这两个词演化出的实景了。 之前阿雪可没机会见到这么多书。 她从前看的有些是母亲出嫁的时候从家里带出来的,有些是母亲从前背会了默出来的,还有书铺老板不要的缺页旧书。 就连识字用的书,也是母亲在废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 郑玉随可从不让明芙和阿雪碰他的书。 “娘,”小小的阿雪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字,原本团子似的脸皱成带褶子的包子,“我为什么要学这个?这街上的女孩子没人学,奶娘也说我不用学,反正女孩子就算识了字念了书,以后也不能当官,根本没用嘛……”梔 看了看母亲给的字,又盯着自己写的瞧了半天,阿雪忽气愤愤地把树枝子扔在地上:“记也记不住,写也写不对,我不学了!” 母亲明芙彼时还在郑家的风筝铺子里帮忙,闻言,走过去摸摸阿雪的头:“那阿雪日后想做什么?” “嗯……我没想好,”阿雪皱着眉毛想了半天,“不过隔壁的阿娟姐姐说,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那阿雪觉着娘和你阿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阿雪摇摇头,一撇嘴:“很不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 “阿爹整日里什么事儿都不管,衣裳是娘你洗的,铺子也是娘管的,饭是奶奶做的,地是我扫的,”阿雪冷笑,“他呢?什么事儿都不管也就罢了,白天闲逛晚上喝酒,偶尔得了空才念念书。娘你跟阿爹这种人一块儿过日子,真是倒霉透了。”梔 明芙抱起女儿,坐在椅子上:“可阿雪,你要知道你阿爹这种还算过得去的。他虽然什么事儿都不管,却没有跑去赌坊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让娘还,也没有喝了酒撒酒疯把娘的胳膊打断。” “这样就算好了吗?” “自然不算,”明芙随手拿起椅背上挂的蒲扇,轻轻扇着,宽大的扇子带起的风如初夏的日光般温柔,“但娘没得选。” 阿雪仰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忽闪忽闪地眨着,不解地望着明芙。 “你知道我们三彩国有一种税叫‘五算’吗?” “‘五算’?”① “就是年过十七而未嫁的女子要交五倍的人头税,”明芙伸开一只手掌,看着女儿笑道,“五倍哦。”梔 “一共2000文,也就是二两银子,是我们家铺子风筝卖的好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呢。” “娘家里穷,要是教了这‘五算’恐怕就要揭不开锅了。” “而且在我们三彩国,不论是未嫁还是和离,只要女子一个人过日子,都要交‘五算’。” “怎么这样……”阿雪托着腮叹气,又仰起头问,“不过这跟我学不学字有什么关系?” “阿雪如果好好识字,多多念书,日后可以入宫考宫里的女官哦。考上了,就可以不过娘这种日子了。” 明芙抱着女儿,声音很轻,像是在同阿雪聊她的未来,又好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心愿:“说不定,还可以废掉‘五算’,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呢。” 后来,还没等到阿雪长大,“五算”就被裕太后废除了。梔 然而,四年之后,元嘉帝又恢复了“五算”,并且把它提高到了三两银子。 书斋昏暗的阴影里,一行小字却清晰地映入阿雪的眼帘。 《裕太后手札》。 她走进去,刚要拿起,忽和书架对面另一只手相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