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不敢把车开得太快,怕颠簸会吵醒了后座上的陆霄练。
一路无言,陆襄亭强忍着心头悲戚,紧紧握着陆霄练冰冷的手。 陆霄练初来上海时,境况比现在好不了太多。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好几处刀伤、枪伤,大部分已经感染溃烂,一副身子饿得皮包骨,小脸被泥污染得黢黑,像个小乞丐似的摸到陆家码头。 旁人问他,你找谁,陆霄练说不出名字,满口答,要找二叔。因着口音没纠过来,“二叔”念作了“二熟”,甚为滑稽。 彼时的程墨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愣头青,照着陆霄练面门就是一拳头: “熟?谁跟你熟?滚蛋!” 想到这里,陆襄亭不禁笑中含泪。 从东北到上海,九死一生。那时的陆霄练,胆子小得连过年放鞭炮都害怕,更别提碰刀碰枪了。而如今,江流子口中的他,独自一人面对警署的十几杆枪,任子弹击穿了胸膛,都不曾喊一声痛。 陆襄亭哪怕只是想想,都觉后怕。 “霄练啊……”他自语道,“二叔真怕,自己护不住你……” 临近正午,程墨把车停在郊外的别墅前,与之相对的正是徐叔所驾驶的那辆车。方青黛带着头套安静端坐在后座上,不吵不闹,等待着徐叔接下来的安排。 陆襄亭对徐叔点了点头,正要下车,却听得车内的陆霄练沙哑着嗓音唤了一声: “二叔。” 陆襄亭大喜过望,忙坐回车里: “二叔在,你说。” 陆霄练抬手按在胸口,勉强压制着胸腔内的剧痛,夹杂着杂乱的喘息,艰涩道: “扶我起来,我亲自和她说。” 陆襄亭顿时变了脸色: “别胡闹,你不要命了!” 陆霄练苍白的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阖眼挨过一阵剧痛,安慰般说道: “没事,我应付得来。” 他说着,竟兀自支撑着起了身,作势要下车。陆襄亭连劝阻都顾不上,赶忙探手去扶。 陆霄练是搭着他的手臂,半边身子靠在他身上才能挪出车外。胸前的衬衫已经被透出的鲜血染红,点点血迹成股淌下,滴在陆襄亭的手背。 “霄练,算了。”陆襄亭心里起急,可面对满头冷汗、浑身冰凉的陆霄练,他实在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陆霄练却只是摇了摇头,整个人脱力地靠在陆襄亭身上。隔着西装外套,陆襄亭清楚地感受到,他在发抖。 “二叔,”陆霄练压在胸口的手又加了几分力气,任鲜血漫过指缝,淌了满袖,“让她……去二楼书房见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青黛的头套被取了下来。刺眼的光线瞬间袭来,要她不得不抬手挡了挡。 “方小姐,”徐叔亲自为她打开车门,“二楼书房,少爷有请。” 方青黛道了谢,微提起旗袍踏入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别墅。上一次来这里,是接柳水生回家,如今物是人非,便仿佛连里面的家具陈设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这幢大房子里依然充斥着一股血腥味,而且,比她上一次来时更浓。 “这边请。” 徐叔引着她来至二楼书房门前,躬身打开了门。 “多谢。” 方青黛独自走进书房,却觉得在这里,那股血腥气尤为强烈。她朝里面看去,见陆霄练背对着她,坐在阳台处的摇椅上,如初见时一样,手里拿着一份报纸。 “陆少爷。” 方青黛想上前,却听陆霄练沉声道: “有什么话就站那儿说。” 不知怎地,她从陆霄练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疲惫和忍耐,像是极力在压制着咳嗽。 方青黛便不再靠近,站在原处,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陆少爷,请问……你昨晚去了哪里?” 方青黛说完等了许久,陆霄练都未曾答话。她忍不住又朝他迈了一步,试探唤道: “陆少爷?” “别过来,我……咳咳……” 几声呛咳溢出齿缝,陆霄练手中的报纸应声落地。从方青黛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神色,所见仅仅是他一只手死死扣住了摇椅的扶手,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昭示着他此时的痛楚。 然而方青黛却把这一切当成了他的怒不可遏,忙停下脚步,生怕自己再冒失地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便会引他大发雷霆。 直至陆霄练的那只手渐渐放松了几分力道,她才跟着松了口气。 “我昨晚在苏州谈生意。” 陆霄练仰头靠在椅背上,低声道。 “那就好,”方青黛悬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昨夜警署失火,格兰特的尸体被烧毁,我以为是……” “你以为是我吗?”陆霄练轻笑一声,语气透着十足的戏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管这种闲事。” 方青黛仿佛突然被点醒了,站在那里愣了好一会儿。 她觉得自己的确可笑。 是啊,为什么会认为那个人是陆霄练呢?单凭一个模糊的身影,加上被他安插在警署的那名法医,居然就觉得,他会为了柳水生和孟丽萍这样不相干的人,刺杀权势遮天的格兰特。这未免太过天真。 方青黛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自嘲般点点头,附和道: “陆少爷说的是。那我,不多打扰了。” 她言罢转身向门外走去,陆霄练的声音则再次自身后响起: “等等。” 方青黛回首望向他,正午的阳光温暖灿烂,为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他稍转了头,余光刚好落在方青黛身上: “你希望是我吗?” 方青黛认真思索不多时,正色道: “不希望。” 陆霄练目光微动,似有些落寞地垂下头,转回去不再看她。方青黛并未觉察他的变化,自顾说了下去: “警署戒备森严,即便身手了得如陆少爷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我不希望你以身涉险。” 陆霄练搭在摇椅上的手,食指几乎不可见地跳动了一下。他浸在阳光里,苦笑着: “不恨我吗?” “恨,”方青黛说得不假思索,“但我知道,上海一定需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