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佟乐夜总会包厢的窗向外远眺,能将沿江的美景尽收眼底。 可这些璀璨绚丽,均与站在包厢内的方青黛无关。 她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件被污泥沾染的旗袍。水渍干涸后,在布料上留下了大片的水渍,令那件本就廉价的衣裳更显脏旧,同包厢中昂贵的皮沙发、水晶吊灯,及窗外的灯红酒绿格格不入。 依然如她第一次去陆家借钱时那样,恐怕衣服碰脏沙发,陆霄练坐在那儿,而她站在不远处。 玉生香亲自端了两杯茶进来,一杯摆在陆霄练面前,一杯则递到了方青黛手里。 “热的,”玉生香温声叮嘱,“喝一口,去去寒。” “谢谢。” 方青黛礼貌道了谢,但那杯茶始终被她安然无恙地双手捧着,一口未动。 陆霄练见状,心里没由来升起一阵烦躁。 但这股无名火不是冲方青黛,而是冲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那么心急,或许能想到更好办法劝走学生们。而非当众拿方青黛开刀,把她弄成这副样子。 “陆少爷,”方青黛俯身将那杯茶放在茶几上后,来至他面前站定,“谢谢你替学生们解围。” 诚然,因为柳水生的事,她恨陆霄练。 可当她看到陆霄练现身阻止学生抗议时,便愿意短暂地放下仇恨,配合他演一出戏。 这群学生知道了尹梦被害的真相,如同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像刚才那样,展开对格兰特的审判。但她们都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年人,前路有未来,身后有家庭,唯独,手中无利刃。 她们凭什么与坐拥整个商会的格兰特抗衡?难道要赤手空拳,去对峙商会的庞大势力和几十杆枪吗?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方青黛是商人,或许的确不懂玉玲舍生取义的凛然;她只知道,在如今的上海,纵使牺牲掉这么多鲜活的生命,也未必能换来真相被昭告天下的结局。 如是,她便能说服自己,对陆霄练的所作所为有些许的理解—— 大约他也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低头。 故而就能迅速和他建立默契,当他需要找人一个开刀来吓退学生们的时候,她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陆霄练的神情有所缓和,一直压在烟夹上的手也缓缓移开。他仰头靠在沙发上,视线因此扫过方青黛,看似漫不经心,却很快就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万幸,那些粗鲁的举动不曾真的伤到她。 他本该添一句关心的话。从英国商会走到佟乐夜总会的这一路,他也无数次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方青黛肩上,替她遮挡身上的污渍。 可他又怕,在方青黛心里,他的东西比英国商会门前的积水更脏。 于是他反复踌躇,终究还是保持沉默。 方青黛等了良久,见他并没有话要说,便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七根金条,轻放在陆霄练的手边: “棉纱厂这个月就会出售,陆少爷的慷慨,我先还这些,余下的再宽限我几个月,年底之前,一定补上。” 第22章绝不能坐视不管 陆霄练望着那七根金条,只觉方青黛的话“嗡”地一声在他脑海炸开。他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推开窗,点燃了一支烟。 尼古丁混合着焦油的刺激令他勉强冷静下来,须臾,才稳住心神,问道: “你准备离开上海?” “不,”方青黛答得干脆,“是生意做得艰难,不想苦撑了。” 短短几个字,似钢针一般扎在陆霄练的心脏。 曾经那个为了维系棉纱厂的经营,不惜低声下气来找他借钱的方家大小姐,眼下却了然已经被磨平了棱角,一心想放弃。而方青黛今时今日的消沉,多半源于痛失柳水生。 陆霄练分不清心底的痛意究竟是对方青黛的歉疚,抑或是与格兰特之流狼狈为奸的自责。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逼得方青黛走投无路的罪魁祸首之一。 他不着痕迹叹了口气,背对着方青黛,沉声道: “我说过免你的债,收回去。” “陆少爷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恩怨分明了,日后才好算账。” 方青黛说得不卑不亢,也不等陆霄练放话送客,便兀自转身离开了包厢。守在门口的玉生香还以为两人是谈好了事情,脸上带着笑迎进来。待一眼瞧见茶几上放置的金条,方知他们是谈崩了。 “霄练啊,”玉生香小心翼翼劝道,“虽说方家棉纱厂落魄了,但那方小姐从前毕竟是个大家闺秀,有点子大小姐脾气,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陆霄练将指间的烟蒂戳在了窗边的烟灰缸里,头也不回: “与她无关。” 方青黛自来没有大小姐脾气,她实在比任何人都通透善良、宽容隐忍。 是他太不值得被原谅。 三日后,方家棉纱厂解散的消息传遍了上海。 其实诸如这个规模的企业,上海每个月都会倒上三四家,不算稀奇事了。真正稀奇的是,方青黛几乎变卖了所有金银细软,甚至包括她自己的衣物和首饰,凑上一大笔钱,全发给了工人们。 每个人领到的钱,都足够他们回家乡去开一间小铺子,挣个营生。 人人皆道方大小姐是个好东家,在乱世中是难得的纯良之人,唯有陆霄练愈发心神不宁。 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方青黛此举,无异于破釜沉舟。 她到底要做什么? “霄练,霄练?”陆襄亭洗着茶,打算向陆霄练问问最近的经营情况,无奈唤了两声,陆霄练都充耳不闻,像个冰锥子似的戳在那儿,连手上的烟快燃尽了都没察觉。 陆襄亭忍无可忍,伸手朝着陆霄练就是一拳: “臭小子,想什么呢!” 陆霄练下意识缩了一下手,未防那支烟掉到了地摊上,零落几点火星。陆霄练忙起身将烟蒂踩灭,没好气斥道: “你要烧家啊!” “哎呀老爷,”玉生香端着新沏的咖啡款款走来,顺便甩给陆襄亭一张报纸,“方家出事了,你就让霄练静一静吧。” 她说着,又拿给陆霄练一杯水: “来,喝点水,压压心头火。” 陆霄练接过玉生香递来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并不喝。 陆襄亭却是很认真地将那报纸上的文字读了一番,恍悟道: “就是之前让格兰特他们打死了一个工人的方家?” 陆霄练眉头一蹙,玉生香赶紧小声向陆襄亭解释: “被打死的工人是方小姐的相好,为着让霄练作证,方小姐在警署跪着求他,声泪俱下。但是咱们霄练不是……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