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皇上卯时早朝,我们在御前侍奉的人,要起得更早。
因此天一黑,我们便会早早睡下。 玉婷哈欠连天,钻进被窝里,探头说道:“你们快些睡啦,天冷,别忘了多添些炭火。” 墨兰弯腰铺床,应道:“成日就知道偷懒犯困,我们伺候完主子还得伺候你。” 玉婷有气无力地道:“有劳两位好姐姐,我是实在起不来了。” 我放下绣工,过去往火盆里添炭,“你好生睡吧,我来加炭,保准冻不着你。” 墨兰坐在床边脱鞋,一抬头见我发髻未松,夹袄也未脱下,怔了下,随即语气随意地问:“玉如,你怎么还不安置?” 油灯在屋角一侧的桌上,平日谁睡得晚谁就去熄了,我起身拍拍手,走到油灯前:“这就睡了,你们快躺好了,我要吹灯了。” 灯初灭,屋里立即陷入漆黑之中,墨兰贴心道:“你慢着点,小心别碰着了。” 我“嗯”了声,凭着感觉摸回自己的床上。 火盆里的炭火燃着,发出暖暖红光,渐渐的,外头的月光将窗纸映得透亮发白,屋里的情形便能看得影影绰绰。 玉婷已发出均匀的呼吸,显是睡得熟了,而墨兰那里却悄无声息。 我轻唤了声:“墨兰,你睡了么?” 仍是没有声响。 于是,我缓缓下了床,站在门处,又听了会儿动静,这才开门出去。 甫一出来,寒气猛地袭来,我站在廊下整理了好半天斗篷,这才急匆匆离开。 这会儿子功夫,墨兰应也穿戴好了。 月亮果然极好,清润明亮,在如墨玉的天缎上冷冷悬着。 我走走停停,戒备四望,倒不是怕被人发现,而是好叫身后的人跟上。 温室殿正门处,刚出现一点幽光,我便不再回头看。 前面便是双虹桥,我加紧了步子上了桥,却只在桥上站了站,就一矮身,借着桥栏掩护又下了桥。 沿着河道抄进路往梅园方向走去。 我并未走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便停下。 不一会儿,墨兰的身影出现在双虹桥。 她披着斗篷,站在桥上,惊疑四望,月辉疏疏洒下,万籁俱寂。 我犹记得她微微一笑嘴角便有一个酒窝,肌肤细腻如玉,小巧的圆脸,为人温善,持重大方。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前一刻还与我和和气气,下一刻就要置我于死地。 过了年,她就到了年纪被送出宫,可眼下,只怕是等不到了。 刘武从她身后走来,一把搂住了她。 我能听见他在低喊着“墨兰,墨兰”,墨兰必是惊慌失措,惊呼一声,挣扎半晌才脱身。 可惜晚了。 一盏灯光已是走近,刘武一心只在美人身上,追着又叫了声墨兰。 李德福必是听见了声响,厉声喊了句:“什么人?!” 墨兰原地扑通跪下,身子缩在地上,失声喊了声“皇上“,便再说不出半句话。 桥上的刘武夺路而逃,两个小太监追了过去。 皇上背对着我,他负着手,站的笔直,冷戾又萧肃。 他素来面冷,喜怒不形于色,但眸底却总在不顺心时藏着彻骨的寒,此时只怕更是冷峭。 李德福低声道:“皇上,方才那人好像是睢阳王。” 说完等了许久不见皇上示意,便走到墨兰面前,抬脚踹向她的心窝:“没皮子的东西!” 这一脚不轻,墨兰趔趄着一头撞在桥头石柱上。 我不忍再看,抬头凝视那清冷的月。 她说自己出身贫家,十岁入宫,历经两朝,跟了好几个主子,头一个主子是位不得宠的八子,日日挨打,tຊ吃足了苦,才得了这个上差,不像我,一来就在御前当差。 吃足了苦……被恶毒相待过,其心也变得毒了。 “皇上!皇上!奴婢、奴婢也不知睢阳王爷为何在此!” 她白净的脸上有一道黑痕,那是血,她顾不得擦一擦,重新跪下,不停地磕头,声音里充满了惊惧。 她当然要怕,只怕越是神思清明越怕。 “你为何在此处?”皇上冷声问。 “奴婢、奴婢,奴婢是……是……”她支支吾吾说不出。 “你还狡辩甚么?睢阳王爷刚才叫你名字叫的亲切,你这贱骨头,是何时开始的?从实招来!”李德福斥道。 “不必了。就地杖毙,丢到河里!就说是失足落水,管好你们的嘴,否则都别想活了。” 皇上沉声说完,李德福与留下来的两个小宫女忙应了声。 墨兰跪着往前走:“皇上,皇上,奴婢冤枉,奴婢是……” 我不等她说完,走了上前,屈膝行了礼:“皇上。” 我怎能让她先说出我的名字! 墨兰站起身,直朝我扑来,拽着我的衣袖,扯到皇上面前: “皇上,奴婢是跟着玉如来这里的!是她!是她啊!” 李德福从后面踹在她膝盖处,她吃疼跪了下来,仰头瞪视着我。 她的头发未簪起,凌乱地披在肩上,额头好大一块血印子,眼睛怨毒地望着我。 我也跪了下来,低声道:“皇上,奴才并不知情,奴才适才在梅园。” “你撒谎!你——”墨兰哭喊道,声音渐大,却被李德福捂了嘴。 “你掌灯,随我去长乐宫。” 皇上扭头看我一眼,眸中冷冽如冰,亦有一腔悲愤,嘴唇紧抿,在龙威肃穆之中,夹杂着失望、痛苦和孤傲。 睢阳王刘武与御前宫女有染,在掖庭私会,我猜他定会生气,不曾想过他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的心猛地一揪,随即急剧跳了几下,脑子里浮现白天他眉眼清朗的模样。 他勤勉政务,淡漠深沉,甚少有闲情雅致之心,我惹他赏月,却让他瞧见这样的腌臜事。 他步子很大,一言不发,鸦青团龙大氅鼓动,我一路跑着才跟上。 临近长乐宫时,李德福气喘吁吁跟了过来。 长乐宫的宫人一看是皇上来了,呼啦啦跪了一片。 一个宫女进去通传,过了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走了出来,施了礼,道:“皇上怎么深夜来长乐宫?太后已就寝了。” 她一开口,我就打了个激灵。 此人便是那晚与墨兰商议如何对付我的人。 皇上道:“朕有重要事要与太后商议,苏嬷嬷传谕吧。” 那宫女又返屋内,出来后道:“皇上,太后请您进去。” 屋内值夜的太监、宫女都被遣了出来,朱红雕花门关上,挡住了里边的一切动静。 李德福擦了擦额头的汗,暗叹一口气。 苏嬷嬷走过来,对李德福笑道:“李公公,皇上今日这是怎么了?” “皇上与太后商议的事,老奴哪里知道呀。”他直摇头。 苏嬷嬷笑笑,便垂手静候,自始至终未向我瞧上一眼。 时辰一点点过去,我垂眸看着自己的粉白鞋履,那上面溅着一滴墨兰的血。 我想起霍泽睿曾对我讲过他领兵打仗,每次他都要冲锋在前。 他用一把剑,在敌群中砍,见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战事结束后,他身上全是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