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嬷嬷隔着纱帘来报,说云起少爷醒了。
母女二人便去了东厢房。 时云起挣扎着要起床行礼,被唐楚君一把按住。 时云起涨红了脸,小心翼翼的,“儿子见过母亲。” 唐楚君的手按在儿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悲从中来,刚整理好的妆容又乱了,泪眼朦胧,“我可怜的儿子,我的儿啊……” 时云起有些怔愣。 从下午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母亲看他的眼神十分奇怪。 他后来才知道,母亲要从庶子中挑选一个作为嫡子来养。 他内心不是不期盼的。 从小到大,他从不知道娘亲的怀抱是什么样的,只知道温姨娘一直对他耳提面命,时时提醒他庶子的身份,提醒他生来就下贱,更提醒他一切要以云兴少爷为尊。 在蔷薇院里居住的时候,他哪怕饭吃多了一口,都会被温姨娘打得鼻青脸肿。 后来长大一点,温姨娘就不会再打他的脸了,只是想着法子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留下伤痕。 家里的庶子们都叫夫人为“母亲”,但他多希望夫人真的是他的母亲啊。 这个温柔的女子会在无人时,悄悄塞给他桂花糕,蜜饯,或者是香软可口的柿饼。 他尝过的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是这个女子带给他的。 她就是他整个灰暗世界里唯一的那束光。 所以在母亲的亲生女儿安夏妹妹被找回来后,府里大多数人都嘲笑她,欺负她,看她笑话的时候,他也会悄悄去跟安夏妹妹认真说起府里的规矩,什么样的场合应该注意什么,避开什么。 可是他已经十六岁,母亲不会要一个长大了的庶子当嫡子。 他理解她选择舒哥儿,孩子小,不认人,容易跟养母亲近。 可母亲不知道的是,认人的孩子在受过太多苦难之后,遇到温暖才会更加想要抱紧,想要亲近。 其实,他也很想亲近母亲的。 只是终究,他的梦破灭了。 可为什么母亲又哭得这般伤心?他不明白。 时安夏静静站在一旁,瞧着眼前五官精致出挑的少年,分明应该有着最锦绣璀璨的人生,却在一个寒冷早晨,死在青楼后门外的肮脏水沟里。 传说是在青楼里为抢个姑娘起了争执,被几个人用麻袋套着脑袋打死的。 又听说,温姨娘嫌弃他给侯府丢人,拒不收尸。 时安夏那时在宫中已然四面楚歌,无暇顾及,便传信给大伯替她善后。 大伯后来回信说,时云起根本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人折磨侮辱致死。 那时,她还不知道时云起是她亲哥哥。 直到她成为北翼国最尊贵的女子,当年接生婆的孙女才冒着杀头的危险把秘密说了出来。 那一刻她隐隐猜测出,也许时云起的死并不是那么简单。只是那时温姨娘早已死了,连报仇的对象都找不到。 一想到哥哥死得凄惨,时安夏的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 好在上天待她不薄,还有机会救她可怜的哥哥。这么想着,便朝他轻轻一福,“夏儿见过哥哥。” 时云起再次僵住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以前,时安夏都叫他“云起哥哥”。 他已经很满足了。她是嫡出大小姐,竟然肯喊他这样下贱的庶子为“云起哥哥”。 但今日不同。 那声“哥哥”听起来十分悦耳,就好像他们是一家人。 这个念头一起,他鼻子就酸了。 他不配啊!他这般下贱之人,哪里配有这么好的母亲和妹妹? 时云起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眼睛,“云起无能,没救回云兴少爷,愧对母亲厚爱。” 大家都以为是他救回了时安夏。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跳下水后,看见时安夏和魏采菱都快被水冲走,是时安夏当机立断把溺水的魏采菱推给了他。 他救的人,其实是魏采菱。 母亲莫不是因为这个,才对他…… 这会子唐楚君泪如雨下,心疼得都快裂开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安夏见状走上前,仰头与他对视,眸里泛着温暖的光,三言两语撕开了这段隐藏十六年的真相,“哥哥,当年温姨娘将你和时云兴互换了。你才是我亲哥哥,是母亲的嫡子。时云兴,不过是偷了你人生的冒牌货。” 时云起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身上新伤旧痕都变得刺疼无比。目光迷离又不可置信地望了望唐氏,又望了望时安夏,骤然倒下,没了知觉。 再醒转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空空荡荡。 他动一下,身上就疼得快要爆开。没忍住,冷嘶了一声。 就这一声,便惊了屋外的人。 是唐楚君端着药碗进来,“起儿,你可算醒了。高热两日,把我吓坏了。” “母亲……”时云起怔怔看着眼前温婉的妇人,感觉像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我梦到,梦到……” 他说不下去了,觉得很羞耻,竟然因为嫡母选子,怕自己选不上,而做了自己是嫡母亲生儿子的梦。 唐楚君极力忍住就要掉下的眼泪,将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纤手覆住儿子的额头,“起儿,那不是梦。你妹妹说的都是真话,你是为娘的亲生儿子。” 时云起贪婪注视着这张温柔的脸,生怕一眨眼,母亲就变成那个狰狞又可怕的女人。 他看得太过用力,视线渐渐模糊,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四目相对,唐楚君终没忍住,滚烫的眼泪也滴在儿子的手上。 她哽咽的声音,将空气染得悲凉了几分,“起儿,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又怎能弥补那么多年的伤害? 她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女儿。她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忽然想起早前女儿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母亲,我们要和哥哥好好过这一世。” 就当前十六年是上辈子吧!为母则刚,从这一刻起,她要振作起来,为儿女撑起一片天。 唐氏将眼泪擦掉,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一勺一勺喂儿子喝药。 时云起坐起身,声音小得像蚊子,“母亲,儿子可以自己来。” 唐氏不由分说横他一眼,“你身上有伤,乖乖吃药。” 时云起低着头,乖乖就着勺子喝药,耳朵红了一大片,唇角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只是泪意又莫名翻滚,开始是哽咽,然后变成嚎啕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