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即过,罗敷没有继续纠缠。
窗外,天光大亮。金乌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带出早晨的喧嚣、清晰的泥土气息。 罗敷咽下最后一口可乐,麻了嗓子眼,她盯着地砖上斑驳的光影。 “你有没有听说过,'西山'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地乌金?” 虽然是个疑问句,但却不稀得季庭柯的回答。 她自说自话一般: “这说的是:西山的地下,藏满了黑色的、取用不竭的金子。得乌金者,富垺天子。” 良久,才等到了季庭柯的声音。 “没听说过。” 他拄着单侧的拐,清脆点地,离罗敷渐远,直到出了门,一下轻、一下重地点下台阶。 后儿坪今日比往日热闹。 临街有座观音庙,供奉上首观世音。农历六月十九,也就是今天。相传是祂跳火坑,正式脱离肉体、开始成道的日子。 借了这一噱头,不少摊贩沿街摆了一路,拓伸至后儿街,挤占了大半甬道。 季庭柯走得不顺,被人群挟到左边、歪到右边。罗敷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也蹲下来看看货:别人吆喝:“老银戒指,清朝货,八子七婿、贵显朝廷——” 她微讽地:“清朝老银?” 罗敷摸着上面沁着黑疤的做旧部分,旧得太刻意了。 “清早的吧。” 对面摊贩是收二手、专门倒卖的,大庭广众之下也不跟她争辩:“没看上眼不要紧。您再瞧瞧——还有老数码、沙金葫芦、擦擦佛、三多纹杯,还有老收音机——FM 模式,能调台。” 罗敷捡了对方手指的方向,那枚黑灰色的收音机。的确是淘汰货,小巧、很轻。 她调到“FM93”,当地的融媒体广播电台。 熟悉、沉稳的男声,播报的是早间新闻,“哪里新增一条公路”、“哪里的蛋厂养了十二万只羽蛋鸡”以及“盛泰轻合金工厂爆炸案”:截止今日,盛泰轻合金工厂一期项目车间内生产铝棒的铸造井区域发生爆炸已有半月余。截至目前,共造成 3 人死亡、2 人失联,搜救和善后工作已全部完成。 盛泰发布公告称,经初步排查,一期项目熔铸产线损坏,现仍处于临时停产状态;挤压、热处理、深加工及二期项目产线未损坏,将积极配合消防、应急等部门开展工作,后续继续运作生产。 在公告中,盛泰对事故给员工及其家庭造成的伤害深表歉意,对罹难员工表示沉重哀悼,并将根据事故进展及时履行信息披露义务,敬请广大投资者注意投资风险。 罗敷静静地听。 直到前头,拐杖拄地的声音停下了。 她按断了收音机,扬了扬:“多少钱?” 对方说,“八十八。” 罗敷要了,她随手揣进了兜里,那一小截银色的天线直挺挺地戳露在外头。 季庭柯看着,没有吱声。 倒是罗敷望了眼店门口,漫不经心地:“汪工今天怎么还没来送货?” “我让的。” 季庭柯说:“昨天鱼没有卖完,还养着,今天不用送。” 罗敷瞥了他一眼。 她先一步掀了卷帘门,轻轻应了声。 上工的时候,那枚收音机就摆在炉灶旁——被罗敷用湿纸巾擦过、远离火源,露出锃亮、掉漆的表面。 只是,那播报的声音时小时大,偶尔信号不好,像在嘶吼。 嘶吼两声,再断。 本就是糊弄人的小玩意,坚持了一个上午、二手电池也歇了劲。 罗敷倒过来拍拍收音机屁股,无果。 她抠了那两节没用的电池扔到泔水桶里。 又到晌午,顶着太阳、罗敷往巷尾的红梅小卖部跑。 半道,对面卖鳊鱼的张穗叫住了她。 一改前两次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地,敲着烟盒、要散了根烟给她。罗敷没接。 张穗挑眉:“怎么?” “嫌我这口儿不对?” 罗敷摇头、淡淡地:“有人不喜欢。” 张穗扑哧一下笑了,自顾自地给自己点上,她吞云,剩下的烟雾咽进肺里。 红红的指甲虚点着,她睨着罗敷下半张脸。 “你跟他,香过嘴了?” 这话问得突然。 罗敷勾了勾唇,张穗也忍不住笑,仿佛昨天特意来幸灾乐祸的人不是她一样: “这就对么——我们什么仇怨。” “你睡、我睡,都是给女人争口气,犯得着上门来闹。” 她凑近了些,把烟掐了,似乎是真切地提醒: “我可听说,季庭柯马上就离开后儿街了。” 对上罗敷平静的眼神,像是看穿一切,又迂回着装不知情。 “去哪儿?” “回南边呗。”张穗低了低眼帘。 “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张穗看了她一会儿:“到时候你哪么办?姓史的苦日子里爬过来的,做人小气,你一个人撑着店,他肯定亏待你。不如来我——”不如来我这。 她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罗敷却没什么耐心地打断她。 她说:“到时候——从哪儿来的,我也回哪儿去。”张穗一愣。 罗敷手肘挡着烈日,一路小跑进了红梅小卖部。 她买了足有七节菜花虫电池,再逃回鱼加面馆时,脚踩得门槛啪啪响。 季庭柯背对着她,依旧侧躺在那张长椅上。 世界很安静,她听得见他伪装平缓的呼吸声。* 与鱼加面馆相隔十里地的老水货批发市场。 汪工打听了一圈儿。 他叼着根牙签,舌尖抵了抵上牙膛,终于找到那辆“运载冰鲜往韫城、车牌号 865”的“依维柯”。 依维柯大金杯,拉完死人拉骨灰。 他插科打诨地叫“哥”,跑去敲了敲车窗。 车里开着冷气,司机摇下了窗户,半是狐疑地盯着汪工。 年轻人散了根烟过去,佯装不知地打听。 “哥,今天跑哪儿啊?” 驾驶座上的男人是个油耳朵。 左耳上已经别了根烟,又顺手接过了汪工递来的、烟屁股咬在嘴里。 他半个身子俯探了出来,示意汪工“借个火”。 “跑韫城。”男人说,“当天一个来回。” 汪工半张脸藏在车窗之下,他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子。 “哟——大城市!” 司机师傅目光转了一圈儿,似乎没料到他小小年纪、这么没见识,乐了: “大城市谈不上。这趟跑韫城,走高速也就两个小时。” 汪工抹了把昏沉的脸:“地级市、县级市、县城,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他耐不住地凑近一点儿,得寸进尺:“也捎上我呗?我也去玩一转。” 说着,又往对方掌心塞了一包烟。 中年男人捏着烟盒在手里转了一圈儿。 他随手丢在了手边,回头睨了汪工一眼。 似乎是生了疑: “你今天,怎么没去送货?后儿坪那老板芝麻丁点的货量,每次都叫'稍带点'、'稍带点',可一次都没让落下过,还有税西街的美琳酒楼、晌堂路的锦海捞,那都是大客户。捅了天窗,头儿不找你麻烦?” 汪工一看对方的态度,摆明了有戏。 他冲男人微一摆手,从车头绕向另一边。 扭头、麻溜地爬上了副驾驶,没说二话地,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 “那都是小事。头儿媳妇生了,他回去跟着抱窝去了——哪有空管我们。我叫了六神姐,让她今天替我一天。” 六神姐叫“淼淼”,也是水货批发市场的人。 打小,算命的说她“命里缺水”,起这么个名字。汪工总是大着舌头叫她“花六水”,有个外号又叫“六神”。 他帮忙掰好了车镜,又对着、给自己理了把头发。 特意喷了摩丝,用发胶抓过的。 司机一嗅鼻子,呛得“阿嚏”一声。 油门一踩,铁灰色的车身冲出去,掀起一地灰。 热浪拧作股,猛地扎进车里。 送货的中年男人遥上窗,他拧开了空调,冷气簌簌地吹。 一路上,汪工嘴也没闲着。 他四处打电话,一会联系牌友、一会和钓鱼佬絮叨、横七竖八、八杆子打不着的都通了一通气儿,开口就是: “来韫城了,哥几个有空聚聚。” 手边的人抽空瞥他一眼,乐了。 “跑个韫城大张旗鼓的,又不是去首都。” 为显摆自己跑过的地方多,又说:“这韫城,其实在过去、也不过是改县为市的小地方。常住人口数量比不上咱,早年还扫黑、还抓嫖娼赌博呢。” 汪工一嗦牙花子。 他惯性地附和,又忍不住流出一副痞子样。 “不过,论消息、人脉这方面。韫城哪条街上足浴店妹妹条儿最顺,手活儿最好。那还得数咱三教九流的小人物最灵通。过去江湖跑堂的,如今下乡入荡钓鱼的——”开黄腔。胡扯蛋。 中年男人嗤笑一声,话赶着说到这份上了,也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你小子,吃喝嫖赌门儿清。” “市场里数你人脉最活络,听说后儿坪街那老板最近请的丧门星,也是你兄弟?” 汪工乍一听着称呼,神情敛了几分。 他似笑非笑地:“都是哪儿来的谣言?” “也就是去年那会,到处都在闹水污染的传闻。市场生意没有起色,不少客户都退减了订单。连我们送货的,也要跟着跑业务走南闯北,见谁都是兄弟。” 前车爬得缓,中年男人骂了一句,一按喇叭、震天响。 “我也寻思呢,那姓季的,把身边人都克死了,谁还敢和他来往。” 汪工跟着开了窗,他往外啐了口。 中年男人嫌他不讲究,他却开口,反驳的是上一句。 “那也指不定——那些没了的,没听传闻?” “一条人命赔了一百多万。” “一百多万,跑一辈子车也混不到这个数啊。” “你看那些当初叫得响的那些人,又有跳出来眼红的。” 他觑着司机的脸色,直到对方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 “钱是钱——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他想起那天夜里烧红天际的大火,依然心有余悸、猛地一脚刹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