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雨势猛烈。毫无预演的惊雷落下,撕裂远处半边天。
后儿坪是镇上的老街,旧巷铺地青砖,羊肠利刃剖集市为南北两半。一面卖活鱼生鲜、一面卖熟食卤货。 凋敝的县城据守,像所有曾经重复过的雷雨天一样,过半的店都跳了闸,跺脚、浑骂声一片。 季庭柯立在“史家鱼加面”窄狭的门头下,仰面瞥了眼“加盟热线”掉色的招牌,他抹了把脸——手探到卷闸门底部,指腹轧上突出的杆,轻轻拨动。 门向上“吱呀”挣扎的一瞬,男人矮身钻了进去,熟练找到前台后墙处悬着的电闸箱,复位送电。 几十平的小店,破败、变形的铝材天花板上,吸顶灯渍着油污,终于吝啬漏出点昏暗的光线。 对面卖鳊鱼的老板娘用檀色的木梳绞湿头发。透过斑驳的窗,她露出几分艳俗、柔软。借口给鱼换水,又默不作声地拎着长盆往巷尾走。女人鼓鼓的胸脯肉、走起路时摇晃的胯,送来厚腻的脂香。 手随意打着扇,指尖夹着根“紫气东来”,低跟凉鞋往面馆门口一倚,她翘着脚跟,兴味地盯着季庭柯。 “小兄弟,借个火。” 凑过来的下半张脸贴近面馆的炉灶,老板娘吐了口气,比着自己的小摊—— “今天店里有新来的鳊鱼,肚子里还揣着籽,下面也很鲜。” 季庭柯往中筋面粉里和水,带动大臂、小臂、掌根去按压面絮,青筋暴起。 “店里只收鲈鱼和鲶鱼。” 他来半个多月,对她只有这一句话。 直到送鱼的那辆骏铃 V5 一脚刹停在面馆门口,方正而阔的车屁股截在路中,溅了女人一身泥沫子。 她这才低头,寂寞、又不甘地掸了掸烟灰。 一家面馆里打零工,负责片鱼、拉条子的厨子而已,给脸不要脸。 老板娘偏头,骂了句“瘪货”。 雨天路滑,负责卸鱼的汪工耳朵尖。听这一句骂、门口踉跄一脚,滑溜溜的几尾鱼翻出来,恰好滚到季庭柯的脚边。 “季哥?”* 鲈鱼、黄辣丁都怕热,夏季养殖户用药泛滥,光是抗生素,指标都能超出一大截。 是以,面馆最近收鲶鱼较多。 “都不好。不如我前天在江秋水库钓的大青梢——翘嘴不驼背,紅鳍鲌有掌宽,车必须开到白陂转两圈,逢人就摆。” 汪工混顿早午饭,手捧着碗素面,他搓两下筷子,“嘿嘿”一笑。 “潲雨天,没客人,我胡咧的——不过这猫鱼,也就人工养殖、定期翻缸的不脏,哪有野钓甩来的美?” 尾音刚落,季庭柯在身后,不轻不重地捏了把这年轻人的颈子。 他斥他:“话多。”交谈声戛然。 玻璃移门被人从外推开,“吱呀”一下动静,隔绝在外的雨声更近。 门槛处,多了道纤细、漠然的影子。 背着半人高的包,女客顶着那张被雨水浸湿的脸、轮廓都漉漉地融化,从小腿骨处往上爬,白得像鬼、寡淡得又像碗里的汤面,眼角细长,面无表情地盯着季庭柯。 季庭柯捏了张纸、在手心揉成了团。他问: “吃面吗?” 女客抹眉骨处的雨,声音里都透着水汽: “吃面。” 似乎是外地人,没有口音。 季庭柯抬了抬下巴,示意:“菜单在墙上。” 一人份 12 元注:加面 4 元/份小份 28 元(两份面) 中份 45 元(三份面)… 说是菜单,仅有寥寥几字,女客简单扫过一眼,目光依旧转过来,“一人份”。 季庭柯点头,“稍等。”**鲶鱼没有鳞,仅有表面一层粘液。 季庭柯从池里捞了足有掌宽的一尾,刀背拍晕,烧一锅开水冲鱼身,再剔骨、绞干净鱼鳃、改花刀,腌入葱、姜、盐、白胡椒粉。 汪工加快了吸溜面条的速度,音量险些压过女客冷不丁的一声: “刀工不错。” “学徒,基本功。” 季庭柯淡淡地应,青红剁椒过冷水、宽油炒酱,再铺鱼肉上蒸锅,期间抽空拉条子,热水下面——不多不少,恰巧一刻钟。 盖上鱼浇头,开过火的厨房热度攀升,男人黑 T 的领口也被烘得泻开,细密汗珠蹭过鼻梁、顺着喉结往下滚,最终淹入浅浅沟壑,棉质的布料留下盐渍。 他转身去捻葱花,步子刚动、却发现原本狭隘的空间又紧凑了几分。 那女客掀开布帘,挤了进来。 后厨光线足,锅气蒸得连目光焦距都有点虚。对方却用那双乌黑的眼珠子盯着他,近得能感受到滚烫的呼吸。 季庭柯不动声色。 他指着身后染上油污沁垢的指示牌——厨房重地,闲人免进女客偏过头,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不好意思。” 话是这么说,却听不出来半分不好意思。 对方视线又落回墙上那张临时健康证。 西山省从业人员预防性健康检查合格证明姓名:季庭柯 性别:男 年龄:27 岁 “面给我吧,我自己端回去。” 她曲起拇指,嶙峋的骨节抵着碗沿,像是不惧怕烫——大概是手上有茧。 “葱就不要了。” 鱼加面这类量大管饱、口又重的简餐,来店里的多是本地人,男性居多,吃面不咬断,攀比的是肺活量,“嗦”的技术。 季庭柯很少见人吃面吃得这么利落。 她不发出声音,频频咬断,又是一刻钟,碗见底。 汪工还在后桌,自顾自地舀了杯面汤,仍在偷瞄。 季庭柯不说话。他却喧闹得场子不冷: “美女外地来的?看你吃的蛮习惯。” 对方还是敷衍地一声“嗯”。 “来旅游?” 笑,“不是,来打工。” 她搁了筷子,朝季庭柯: “这附近,还有没有正在对外出租的房子?” 季庭柯手上动作一顿。 他拧头盯着后厨外、角落里悬吊的虫尸,隔壁门面有人吊着嗓子咳嗽,险些压过他的声音: “要租房,你可以去临街的通顺苑看看,那是新小区,设备跟得上、治安也好,年轻人多。” 话刚撂下,轻飘飘一声收款提示音。 眼前的女人道完谢,跨出门,拐得没了影子。 季庭柯懈了有些捏紧的拳头,掌心潮湿得能兑一勺干面粉。 汪工钻进厨房,识相地自个儿将碗抹了,攥上车钥匙,步子抬起好几趟,终是没忍住、犹犹豫豫地: “季哥,你最近不是亏钱,正好要把你那小套间租出去一间?现成找上来分担经济压力的,怎么把人往外推?” 季庭柯说不好。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两人对视、平静又淡漠的一眼。 或许人在靠近危险时,总有心跳感知。 “前天有人看过房,很快就要租出去了。”他态度模棱两可。 外头起风,细沙碎石乱飞,杂草几乎贴地。 季庭柯起身去关推拉移门——等店里进了灰,又要打扫。 但也是这一举动,季庭柯眼角余光匆匆一略,注意到桌角旮旯、长凳上孤零零立着的黑色背包。 他半个手掌抄在兜里,微微抿了下唇。 汪工一拍脑袋,“这人,东西怎么还在呢!”***季庭柯一天都离不开店。 今天店里只有他一个小工。收银是他,厨子是他,里外一个人张罗。 那只黑色的背包最终被他收在了前台里侧的柜子里。直等到临近面馆关门的时间,也没见人再来取。 季庭柯拎着包,来回掂两下。 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份量不轻。 他扯了扯嘴角,反手将背包甩在肩上,熄灯、关门、落锁。 明天店里不是他兼职轮班,是个一贯手脚不干净的学生——季庭柯打算把包带回家,明天再送到附近的派出所。 枕着夜色,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包带吊在肩后,黑色塑料搭扣甩在衣服上:啪嗒、啪嗒、啪嗒。 他拐进老式的公寓,不大灵敏的感应灯闪烁几下。 呲啦、呲啦、呲啦。 还有别的声音。家长一边辅导作业一边训斥子女的、夫妻吵闹的、情人嬉戏火热的、围一桌搓麻将的,菜扔进锅里、爆出油香的。 离他最近的,是鞋底摩擦水泥地面,细碎的动静。 就在季庭柯的头顶,二楼——是他租住的小套间。 季庭柯抬头,怔了一秒。 踏破铁鞋无觅处:角落里屈膝蹲着的,正是白天的食客、自己肩后背包的主人。 她揭了他有关“南向次卧出租,拎包入住、押一付三(无物业费)”的简陋海报,那张原本贴在楼道告示栏里的 A4 纸,皱皱巴巴地团在掌心。 对视、一时无话。 季庭柯走近了两步,递去背包。 女人抬头看着他。 他开口解释:“白天的时候,你忘在店里的。” 对方捏着口袋里的烟壳,又来来回回捻海报的角。似乎不太在意她的包,也没有打开检查物品是否完好无损的打算。 “你也住在这栋?” 这一次,季庭柯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鼻腔含糊不清地吸动。 鬼使神差地,借着昏沉的楼道灯,继续迈着步子往更高的楼层爬。 一阶、两阶、三阶。 兜里的手机响了。 他回头,女人还是对着那张海报,拨出了最底部预留的电话——他的电话号码。 季庭柯没有接通。 她点了根烟,猛啜了一口,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直到烟头燃完,后又踩在脚下,越碾越用力,一簇红光陷进水泥地的缝隙里。 她和他比谁会装哑巴。 良久,她若有似无地咬了下牙齿,叫出了他的名字。 “季庭柯,我要租你的房子。”他不认识她。 她也不认识他。 季庭柯知道,对方对“季庭柯”这三个字的全部了解,都来自那张从业人员预防性健康检查合格证明。 但她此刻就站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 他佯作镇定,她一身匪气。 也只是一瞬的错觉。 似乎在别处,她早就认识过他。 又似乎她有备而来,心怀鬼胎。 通话无人接听、断了,“嘟嘟——嘟”短促的忙音,季庭柯往下迈了几步,摸索到钥匙。 临开门前,他轧在了门缝间,眯着眼睛、慎重地审视了女人一眼。 “进来看看吧。” 他咬字艰难,气息沉沉。 文笔好好,好有画面感啊嗯嗯,还不错作者很会塑造氛围感作者文笔真老练真是不错,好东西作者大大是编剧吗?感觉很像在看剧本不是哦~文笔很有让人想继续看下去的欲望!加油我还没吃过鱼加面。下次回老家尝尝山西 运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