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娄嘉弥很快被赶了出来,面对骂骂咧咧的苏猛他没有转身去争吵,只是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出神的环顾路过的每一张面孔。他总觉得这些面孔上会有破绽,会露出马脚,那强烈的不真实感宛若天罗地网般把他整个人紧紧的包裹其中,头脑本能的告诫他不要相信周围的一切。
他怀疑这是一场精密的真人秀。在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里肯定藏着摄像机,有人正捂紧了嘴巴,贼笑着等他出丑。 所以他等了足够长的时间,等到他的呼吸可以听命于控制,等到无法思索的头脑渐渐有了恢复的征兆。然后他随机拦住路边的两个人,问了他们一个同样的问题。 “麻烦,今天的日期是?” “10月20号。” “那……是哪一年呢?” 所有被询问者都在此很是疑惑地磕巴了一下,但最后给出的答案却没有差tຊ别。他真的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当娄嘉弥努力接受了这个离奇的现实之后,那种感觉难以形容。没有喜悦亦没有悲伤,没有任何常见的情绪。他无法集中精力思索应该做些什么,因为身体正在和大脑对抗,所有感官化为辩论的正方,告诫他没必要继续怀疑,而理性和唯物主义则是反方,正试图将他从梦境中叫醒。 他发现自己上当了,之前看过的所有关于时光回溯的电影都没说实话。它们通通都很鸡贼的美化了这个过程,但一开始的体验实际上很不好。你会很快意识到自己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即使这曾经就是你的生活,但再次踏入你依然是个访客。你甚至不敢去摸耳朵,担心一个微小的举手投足都会搅乱本来平静的时间长河。危机四伏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你会警惕的注视四方,因为你明白自己是个格格不入的病毒,一旦见光很可能就会被白细胞吞噬殆尽。 这种夸张的反应并不是因为娄嘉弥太做作,他已经努力让头脑放松了。这涉及到很严肃的自我存在性,是不受个人意志所支配的。 整个过程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从路过的旁人眼里看来,娄嘉弥正在表演一种全程呆滞的新潮艺术。直到最后神经渐渐趋于麻木,他的身子才不那么紧绷。 毫无疑问这日期具有特殊的意义,有人刻意搭建起一条通往过去的路,给了娄嘉弥一次拯救女儿的机会。此刻娄嘉弥想给胡会涛造个雕像,把他像神那样拱起来,他愿意俯下身子去亲吻他的脚趾。 反应过来的他立刻往曾经的家里赶,不是每个出租车司机都很好讲话,妥善期间他只能依靠年迈的双腿。 一定是神迹。除了神迹他想不出更妥帖的说法。他听到了晚风从大洋深处送来的祝福,他知道今晚的月亮因为他而格外璀璨。这一刻世界上有几十亿人,但不会有任何一个比娄嘉弥更为幸福。 “我回来了!” 他像个未开化的野人那样在大街上振臂高呼,有人斜着眼睛瞄他,他便热情的在人家肩膀上拍打几下。今晚他要宴请天与地之间的万物生灵,这份喜悦大的超乎想象,他一个人根本吞不下。 迈进院子大门之后他的脚步放的异常缓慢,像个小心翼翼的游客走入了展览馆。自己以前经常停车的位置上此刻空空如也,年轻的娄嘉弥并不在家,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正在…… 老年的娄嘉弥突然掐断了回忆,那令他感觉到非常羞愧,就算旁边没有人能看透他的内心,他依然很不堪的握紧了拳头。 上楼敲门的时候他又开始害怕,这无解的循环还真是讨厌,因为太过于重视他总是在极致的喜悦和担忧中来回切换。站在门前他忘记了呼吸,生怕里面冲出一群人哄笑着告诉他这就是个恶毒的玩笑。 门开了,是一位留着利落短发的干练女性,乍一看她表情冷峻,但眼窝里那种火焰般炽热的坚韧,在大部分男人身上都非常罕见。娄嘉弥对这女人再熟悉不过,他们在同一张床上躺了十几年,从无话不谈直到无话可讲。 想要打招呼的娄嘉弥喉头像被绳子勒住似的,嘴巴一开一张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是……?” 女人的目光变成一条细小的缝,皱着眉头打量门外的老人。 “是我,钱荣,我是娄嘉弥。” 娄嘉弥对天发誓,他说这话的时候用了十二万分的真诚,但却逗得钱荣一阵苦笑。 “你在耍我吗?娄嘉弥是我老公,而他今晚正在单位里值班。。” “我当然知道。” ”如果你是来推销的,那这招一点都不高明,你们两个长得是有那么一点点像,但你都够当他爸爸了。行了,不管你打算卖什么,我都不买。” 话音落下的同时钱荣果断的关门,动作就如她利索的装束一样毫不拖泥带水。但大门并没有立刻关严,她定睛一看才注意到老人的四根指头被狠狠的夹在门缝中。 “天呐。”她叫嚷着赶快把门推开,“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 娄嘉弥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已经被夹的红肿的指头,他苍老的脸上云淡风轻,仿佛它们就算齐刷刷的断掉他也不在乎。钱荣很快收回抱歉的表情,她刻意把面孔板的比钢板还坚硬,谴责的话语接连不断的砸过来。 “还玩上赖皮了是吗。我说的不是普通话你听不懂?你不要觉得自己年纪大就可以胡来,我现在是脾气收敛多了,换到以前我肯定让你长长记性。松手,往后退,走人!” 扒在门上的指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迹象,娄嘉弥的语气近乎恳求,他躬着身子和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将脸往越合越窄的门缝上凑。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钱荣,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没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就只有一个请求,你让我看一眼樾樾就行。”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钱荣尖锐的叫嚷声足以贯穿这栋六层公寓楼的每个角落。 “对了,你现在还不知道呢。” 娄嘉弥的眼神躲闪,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他的目光落在了衣架上挂着的红色挎包上,像个心怀不轨的贼一样足足看了三秒,然后才咬着嘴唇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用恳求的目光凝视着曾经的妻子,“认不认识不重要。但我有很重要的话,必须要当面和樾樾讲。” 一直在努力关门的钱荣停下动作,她瞪圆了眼睛像只随时都会扑上来的母狮子一样,伸出一根指头恶狠狠的指着娄嘉弥的脸。如果眼神真的能杀人,娄嘉弥此刻大概会横尸当场。 “我警告你,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你个老东西要是敢打我女儿的主意,我一定让你吃不消兜着走。” “妈,是不是找我?” 那声音如清晨悦耳的鸟啼一样从房间里传出来,洗涤了世间的一切污垢,同时走出来的还有一位年轻的姑娘。这是娄嘉弥见过的最美丽的面孔,他永世铭记于心,不论将来奔赴天堂还是地狱他都不会忘记。那女孩细长的下巴如未经采摘的花瓣,丹凤眼无需任何妆容加持就已经足够精致,屋顶上的灯光因为她白皙的肌肤而黯然失色,她出现的那一刻,娄嘉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似乎永远不会再平静。 女孩细嫩的手中握着两根毛衣签子,站在客厅中央好奇的探着脑袋。而娄嘉弥的表情不再受他自己的掌控,他捂住嘴巴和痉挛了似的剧烈的打哆嗦,随后眼泪就止不住的滚落。激动的笑意和滚烫的泪水同时汇聚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已经完全模糊了,看不清女儿的模样,但他依然坚定的盯着那个方向一刻都不舍得挪开。 “樾樾,樾樾……樾樾。”他说不出别的话了,舌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愚钝,只是来回重复这一句,“是我啊,我是爸爸。” 娄樾并没有朝门口走过来,反倒是退后了几步,这个完全陌生却哭哭啼啼的老人令她感到害怕。娄嘉弥再也做不到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口,他用胳膊用力的撑开大门,冲进来想要快一点把女儿抱在怀里。娄樾被吓得花容失色,她和遇到了饿狼的兔子一样退到墙角,把毛衣签子竖起来放在胸前。 混乱中钱荣抱住了娄嘉弥的腰,他们两个人在狭窄的进门走廊上扭作一团。钱荣高声的呼喊着。很快对门精壮的男邻居就穿着拖鞋跑了出来,紧接着楼上楼下都传来了房门被打开的吱扭声。 大家七手八脚一通乱拽,像拖一麻袋苞谷似的把瘦弱的娄嘉弥从屋子里拖了出去。看见心心念念的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束手无策的他跟小孩子似的蹬腿撒泼。 “都放开我,放开!” 狼狈不堪的娄嘉弥挣脱束缚从地上爬起来,他看着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心头的怒火窜的比房顶还要高。他会在他们出差时帮忙浇花,过节时也没少给他们送过饺子,但眼前的自己不过是老了几十岁,就被他们像牲口一样粗暴的对待。 其中一个男人揪住娄嘉弥皱巴巴的领口,把头转向屋里询问钱荣: “什么个情况?” 愤怒的钱荣把惊魂未定的娄樾搂在怀里安抚着:“我也不清楚。神经病,他说他是我们家娄嘉弥。” “我是,我真的是啊。” 百口莫辩的娄嘉弥急得直跳蹦子。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去寻找那关键的手机,但拿出来的却是之前用来防身的签字笔,他恨自己的笨手笨脚,把那笔使劲摔在地上,又摸了一回才终于在最深处摸到。 “樾樾,这是你寄的包裹对吧,也是你在电话里让我回来的,你忘了吗?” 本来周围的邻居都紧张兮兮的将娄嘉弥tຊ围在中间,而经过这番苦口婆心的解释,他们全都放松下来一个个笑的直不起腰来。这些人交头接耳畅快的聊着,今晚的闹剧给他们平淡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娄嘉弥听到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短语,‘脑子被驴踢了’还有‘就他妈一酒蒙子’,他们真的把他当成精神不正常的疯子,毫不避讳的当着面羞辱他,打心眼里不认为他有自尊之类的东西。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大多数人觉得为个醉汉报警很耽误时间,便一致决定把他哄走。现在他们对这位老人更多是同情而不是怨恨,在议论别人的悲惨遭遇时人们天生就很有想象力,大概也就下了两层楼,娄嘉弥就成了他们口中儿女争夺家产的牺牲品。 有人在离开时还很关心的拍拍他肩膀,让他注意身体少喝一点。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的娄嘉弥只能期盼的抬头仰望,但他绝望的发现,钱荣已经把客厅的窗帘严丝合缝的拉上。那最渴望的人近在咫尺,但大门却绝不会再为他打开。 只是短短的十多分钟,娄嘉弥就体会到了从天堂直通地狱的滋味。一想到自己在最应该冷静的时候却服从于冲动,他恨不得用头在地板上磕出几个坑来。他明明可以撒一个没多少成本的小谎,比如谎称自己是广告公司的,来问问那个相貌较好的女孩愿不愿意上镜。他们可以在一起坐很久,甚至还能为下一次相见留下伏笔。 总不能一直后悔下去,他非常果断的前往离家最近的警察局。在附近住了那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迈进去。 负责接待的警察听他说要报案,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听到是凶杀案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把手里的一切工作都推到了旁边。 “案发现场是在哪里?” 小动作暴露了这位警员的经验不足,他一直在调整握笔的姿势。 “现场……?”娄嘉弥恍恍惚惚的碎碎念着,眼神如风中的落叶般飘忽不定,“没有现场,因为还没有发生。” 警察先是顿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悟的吐出一个很漫长的“哦”。他之前准备好的提问不适用了,需要换个方向: “也就是说还没有人死,你是收到了绑票信之类的威胁。” 娄嘉弥以为自己被理解了,先是下意识的猛烈点头,但仔细一想,又使劲的摇头。 “不不不,”他对那警察挥手,总感觉光靠口述还不够,“并没有人绑架她,是我女儿,她现在是没有死,但很快就会有人冲她下手。” “既然没有绑票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问题打在了娄嘉弥的七寸上。如果他照实全盘托出,就和大喊自己是个疯子没什么区别。那警察看他磨磨蹭蹭半天张不开口,就提了个新的问题。 “是谁要杀她,这个你至少要告诉我们吧。” “我,不知道。” “是她的什么仇人吗?”那警察尽量引导他。 娄嘉弥非常坚定的摇头。“不,我女儿性格很好,我从没听说过她有任何的仇人。” “那……” 警察苦笑着摊开了双臂,他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问了,后面的时间都留给古怪的报案人自由发挥。娄嘉弥的十指用力的扣在桌子的边沿,几乎要在上面凿出几个洞来。 “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干的,做梦都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一天不祈祷的。” “等等。”警察很敏锐的捕捉到一些闪着光的字眼,伸手打断了他,“什么叫‘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女儿到底什么时候出的事?” “她实际上还没出事。” 这下警察算是彻底疯了,他干脆盖上了笔帽,捂着嘴陷入了沉思,也不知道是在思索案情,还是在思索自己到底接待了什么东西。他还不知道这是个不能用力的案件,越是运用常理去寻找答案,就越是和真相背道而驰。 “要不你站在我的角度试试?咱们两个换换,就你这样前言不搭后语,你自己试试能不能立案。” 警察万分陈恳的讲着,就差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了,要不是规矩不允许他也许会把手上的本子也递过去。娄嘉弥实在是无计可施了,这才终于下定决心。 “行吧,我告诉你,实际上这段人生我早就经历过,我是从二十五年之后回来的。所以我现在拿不出证据,但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你们一定要早点防备,派人去保护我女儿。” 亮出自己底牌之后娄嘉弥做好了被嘲笑的准备。但警察先是面无表情的呆滞着,然后忽然起身去给他倒了杯热水,之后又问他冷不冷需不需要借件大衣,还问他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身上有没有医院的爱心联系卡。 这种关怀越是强烈,娄嘉弥就越是难过。他努力解释自己并没有老年痴呆,而令他绝望的是,那位警察和哄孩子一样永远顺着他说。 他带着一肚子怨气离开了警局,也意识到想要救女儿只能依靠自己。从收到包裹开始他就滴米未进,全靠一股倔强的信念强撑着,此刻他的肚子正发出强烈的抗议,听上去就像有个人在里面奋力的敲鼓。 钱包里那堆东西只能算作草纸,风风雨雨活了几十载还是头一回面临吃不上饭的窘境。饥肠辘辘的他想到了苏猛的商店,想起了崔步青无意间提起的店门上的破绽,于是又快步的往回走。 赶到地方时店面里的灯还很不合时宜的亮着,需要一段漫长的等待才能迎来打烊。娄嘉弥像头冬眠的棕熊似的把自己蜷缩在街对面冰冷的长椅上,整张脸都埋在膝盖里,他实在是扛不住了,身体里那根紧绷的弹簧随之断裂,本来打算一刻不停的盯着,但很快就皱着眉头进入了梦乡。 当深秋冰凉的冷风从脖子里灌进来,他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猛的惊醒。寂静如深海般的街道上已经找不到第二个人,目光所及之处一切的店面都关上了门。 做贼心虚的娄嘉弥缩着脖子慢慢靠过去,他从附近的砖缝里找到一截食指长的铁丝,在尝试捅开锁眼时,一直警惕的左顾右盼。随着撞针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崔步青在娄嘉弥心中的形象顿时伟岸不少。 他赶忙钻进去一点都不敢耽搁,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门重新关上。货架上摆放的都是学生们爱吃的垃圾食品,娄嘉弥平时最瞧不上的东西今天却要救他的命。他饥不择食随手撕开几包薯片,和粗鲁的野猪一样嚼都不嚼就把食物往嗓子眼里送。吃饱喝足之后他又打起了收银台的主意,把里面大把大把的钞票全都塞进口袋里,动手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负罪感并没有和他一同回到过去,他就像在异世界的副本中穿行一样肆无忌惮。 他拿塑料袋将所有的食品都打包带走。当满满当当的袋子在卷帘门边上堆积够五个时,他的心中也有闪过一丝浅浅的愧疚,但很快就和露营后的篝火一样熄灭了,与女儿宝贵的性命相比,他虚伪的道德在当下不值一提。 离开时他肩膀上都扛着三袋,把这间巴掌大的小店几乎搬空。现在他需要找一个足以与寒风抗衡的落脚地,最好还能盯梢女儿的学校。他不舍得用刚抢来的钞票支付房费,总想把它们留到更要紧的时候。 他钻进附近的居民区,像只硕大的鼹鼠一样从一个地下车库到另一个,最后终于找到一个没人驱逐的旮旯犄角。他躺在食物上睡下,布满皱纹的眼角是湿润的,回想起这难以言喻的一天,心中的感激之情远大于抱怨。他非常清楚,即使今晚的相认出了点差错但这不可谓不是上天的馈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