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口一绞,揪紧衣摆:“至少,我也要先见他一面。” 半晌,对面才传来潘牧宸的嗤笑:“也好,让你彻底死心。” …… 潘牧宸说话算话。 当天下午,我在祖坟附近立好姐姐的衣冠冢后,他就把我送去了巡捕房。 走进监牢的时候,我实在难以相信。 这里关押的,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而是普通的学生,工人。 走到尽头,我才看见江逸群。 不过数日未见,他一尘不染的长衫沾满尘土,如玉的脸上也多了许多青紫血痕,靠坐在墙角闭目不语。 “江逸群。”我轻声唤道,声音有些发颤:“他们打你了?” “你怎么来了?”江逸群眼眸一亮。 不知道为什么,他随后又别过视线,语气也淡了下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来就是为了想办法救你们,那天你们游行时,有没有见到我姐姐……” “你能做什么,我是在为祖国寻求新生机,在这条道路上就是要流血牺牲要坐牢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江逸群厉声打断! 他蹙着眉,俨然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算了,我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现在就赶紧回家。” 他每说一字,我的心便愈凉一分。 “江逸群,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江逸群似觉难以沟通般,不耐地闭上眼。 “你就该老老实实呆在你的旧家庭里,做你养尊处优的潘太太。” 第8章 一句话,如冬日中的冷箭般,狠狠洞穿我的心口。 握着铁牢栅栏的手不断收紧,我不明白。 为什么留洋归来的潘牧宸轻贱我,而剪去长辫的江逸群亦是如此。 难道只是因为我生于旧时代!? “江逸群,你就算剪去了辫子又怎样,你骨子里仍是个守旧的顽固。” 我按下心口的痛,句句沉闷:“三年前,黄浦江洪涝,是我代表宋家捐了十万大洋的粮食。” “一年前,军区要培养飞行员,也是我代表宋家捐钱捐地!” “我宋抒清无愧于国,无愧于心。” 江逸群眸光微动,却还是咬紧牙:“那我们的使命便是要为华夏儿女、四万万同胞开拓赴死!” 我压下鼻腔中的酸,声音清晰坚定:“你错了,这个世界需要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为那些被压迫,被剥削的人们发声。” “但如果你无谓牺牲在这里,你所说的理想,抱负,才是真成了空谈!” 江逸群喉间一哽,怔愣了许久才扯出一抹苦笑:“抒清,你好像变了。” “我一直如此。” 是你,是你们从未曾了解我。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巡捕敲了敲警棍,示意探视时间快到了。 我只得忍下情绪叮嘱他:“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走出巡捕房时。 天阴云厚,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潘牧宸站在门口等我。 他沉着脸,淡声问:“考虑好了吗?” “那些钱我会尽数捐助给女校和用于救助困苦儿童,绝不会交托给你。” 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做好了承受潘牧宸怒火的准备。 可他只是望着我,像是要将我看透。 许久后,他竟然轻笑一声:“怎么,你的情郎连外面的稚子也比不过?” 我看着他薄唇边的笑意,竟然觉得他是真的开心。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什么都没得到吗? 还未探究到他的想法,潘牧宸又恢复了往常那幅薄凉狠厉的模样。 我只当自己眼花看错了。 回到督军府后,潘牧宸忽然开始早出晚归。 督军府易人人自危。 我隐约察觉到沪城的天,恐将生变了。 而我出不了远门,只能以笔名发表了数篇声讨巡捕房的文章,痛斥压迫与不公,以图唤醒国民一同加入声援。 入夜,月凉如水。 我正写好第二日的文章,放入信封打算让玉梅送去报社。 却不想潘牧宸忽然推门而入,而后轻声关上门。 我惊了一跳,正要问他做什么。 就见他额间冷汗涔涔,面色苍白疲倦,身上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过来给我包扎。”他声音微弱,却依旧强硬。 潘牧宸脱下外套和里面被血染透的衬衫,露出被子弹贯穿的肩头。 我被那可怖而又鲜血淋漓血洞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赶忙找来药箱替他包扎:“这伤……怎么来的?” 他忍痛抬眸看了我一眼:“如你所愿,坏事做多,遭了报应。” 我原本以为,他上了药就会走。 结果他却睡在了我的床上,甚至后半夜意识模糊间,他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我被他惊醒,正想问一句为什么? 潘牧宸蹙着眉忍痛,疲惫微睁双眼里暗含警告:“别问,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快。” 他不愿说,我也就不再问。 横竖不过是锄奸受挫或是遭遇刺杀。 只是第二天,江逸群一众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与此同时,沪城日报上刊登了一则新的头版——沪城联络站站长昨夜遭暗杀身亡! 我想,这或许才是潘牧宸受伤的真正原因。 可是为什么呢? 他有什么理由去暗杀自己的同僚? 他又为什么执意要娶司令千金沈似筠为妻? 一时间,心里多出了许多问题想要找他问个明白。 回到房间,潘牧宸已经醒了,一身白色衬衫站在窗边,翻阅着我放在枕边的书。 他薄唇轻启,念出我曾念过无数遍的诗。 “我歌唱个人,单一的、独立的人,发出民主的声音、大众的声音,不仅歌唱相貌、大脑,整个身体更值得被歌唱,我平等地歌唱女性和男性。” 他望向我,带着深深地讶异和审视:“你也会读《草叶集》?” “很奇怪吗?这世上难道有什么书是男人能读,女人不能读的?” 我毫不露怯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口试探。 “潘牧宸,你是南京人,还是延安人?” 第9章 潘牧宸眸中闪过一瞬诧异。 却又很快恢复常色,云淡风轻地回复了一句:“吾司上海宁。” 接着拿上他挂在一旁的军装,离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刨根问底。 一阵风吹来。 院子里的菊花瓣落在《草叶集》上,书也翻篇了…… 傍晚,夕阳西斜。 我重新收拾了信件,打算让玉梅送到报社去。 却不想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直觉风雨欲来。 连忙打发玉梅离开。 她前脚从后门刚走,后脚沈似筠就带着一群兵从前门冲进来。 自从沈似筠和潘牧宸结婚后,我就一直被软禁在院中,不曾和她有交集。 如今她脸上却翻涌着愤怒和嫉妒。 我按下心口不安,开口试探:“不知少帅夫人今日闯门,所谓何事?” 沈似筠眼睛微眯,望向我的目光里满是怨毒:“所谓何事?” 她打量院中一圈,狞笑嘲讽:“你既然已经管我叫少帅夫人,就应该知道,别人的男人碰不得!” “我和你们这些住在深闺里,认可三妻四妾的女子可不一样。” “我接受西方的教育,这辈子认定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 原来是为了潘牧宸…… 我松了口气,正要告诉她,我与潘牧宸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沈似筠却先一步挥手,对着她身后的兵下令:“把她给我带到大堂,剩下的人给我搜!” 她身后的兵即刻上前,粗鲁压着我的肩膀将我压进大堂,对着主位跪下!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 沈似筠最多不过是再次扯下我的裹脚布羞辱我…… 可过了一会。 一个兵走到沈似筠的身边,拿出一沓纸在她身边耳语。 沈似筠的眼神瞬间变了。 再看向我时,兴奋中还带着一丝怜悯。 “什么事情,竟然把侦缉队的人都请来了。”潘牧宸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听见侦缉队三个字,我的心一瞬间沉入谷底。 沪松司令警戒处侦缉队,雷霆手段,见血封喉,专抓延安人。 沈似筠娇笑着走到潘牧宸身边,将那兵的信拿出来递给他:“牧宸哥,我在你前妻的屋子里,找到了她和延安往来的信!” 潘牧宸眸色骤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 而后暴怒接过纸张,居高临tຊ下砸在我的脸上:“宋抒清,你好大的胆子!” 飞扬的纸张纷纷扬扬落在我的身上,不疼。 但我的心却好似刀割一般。 因为纵使潘牧宸一直以来都不曾了解我,信过我。 但我以为,经过昨天的相处,我们已经更近一步。 结果却是我的妄想。 潘牧宸似乎气恨了,甩开沈似筠上前来,抬手扼住我的下颌:“你有没有。”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威慑。 我忍着心痛,昂头看向他。 可四目相对,我却看见了他眼底的焦躁,不安,恐惧。 哪怕只有一瞬,我也明白了。 潘牧宸。 信仰延安。 今日之事,十有八九是冲着试探他来的,沈似筠只是一个棋子。 瞬息之间,我便做下了决定。 再看向潘牧宸时,我的眼眶又湿又涩:“潘牧宸,你娶我时曾说过,会无愧于国,无愧于民。” “恰同学少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 我心如刀绞,眼泪夺眶而出:“可如今的你,令我恶心。” 潘牧宸薄唇紧抿着,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沈似筠震惊捂住嘴唇,又难以置信指着我:“牧,牧宸哥,你听她念的诗,反了天了……” 她当即命令侦缉队:“你们都听见了,还不快处死她!” “不用。”潘牧宸冷声打断。 我看见他闭眼敛下眸中水光,从腰间拿出他的配枪,抵着我的胸口。 “砰——” 第10章 沉闷的声音传来时,我心口传来骨头碎裂的痛。 但罕见的,我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只有解脱。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里,我一生都在被迫选择。 至少这一次,我是自己选择的死亡。 至少,我护住了一个人。 意识朦胧间,我好似再次看到了姐姐的身影。 我费力地想要朝她伸出手,闪过无数倾诉的念头。 我想要把入侵者赶出去,想要妇女能顶半边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