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卫红爸爸是个机修工,工作服和手套上都是油污,没有接儿子递过来的申请表,让屈卫红把纸铺在墙上,脱下右手的手套,握住笔,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签字。看着爸爸的背影,岣嵝的身形与车间里高大的机器形成一种反差,屈卫红又想起甄茹在长城上说的话,有些东西很宏大,而人很渺小。
人的记忆里装着很多东西,像一个没有分类检索的图书馆,杂乱无章,需要某种特定的东西来勾起某种回忆。有时候是一首歌,有时候是一个画面,有时候是一种味道。屈卫红长大以后,每次经过堆着很多衣服或者布料的商店仓库之类的地方,那种空气中充满织物纤维的特殊气味就会一瞬间让他想起兰江县织布厂,爸妈上过十几年班的地方。 织布车间的味道很呛人,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谁会喜欢这种环境?但屈卫红就是喜欢,这气味、这声音带给屈卫红一种特别的平静,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和人在单位的踏实。 爷爷平反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按八十年代国家干部的年龄政策,当时爷爷是可以出来工作的,毕竟武汉大学当过教授的人物,兰江县找不出第二个。爷爷却没给自己提任何要求,而是请政府给儿子儿媳解决就业,因为自己的问题连累两个孩子吃了很多的苦,现在平反了很想补偿他们,可惜屈卫红本有个叔叔,没成年就夭折了。 在屈卫红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妈终于进织布厂当了工人,屈卫红从反革命小崽子变成祖国的花朵,一家人可以抬起头做人了。而在那之前,每次自己和小伙伴闹矛盾,不管谁对谁错父母总是打自己的屁股给别人陪不是,他们永远弯着腰低着头的样子,深深留在了屈卫红懵懂的记忆里。 兰江县高校园里有数不清的台阶,老师们苦这些台阶久矣,住教工宿舍的还好,宿舍位于县高第三阶梯,教学楼、办公楼在第二阶梯,这两处阶梯落差不算大。落差最大的是从县高南门的第一阶梯到第二阶梯,足足要爬八十多级台阶,住在校外的老师们从校园南门进来,把自行车停进车棚,绕过毛主席立身雕塑的小花园,一幅巨大的石头台阶就矗立在眼前,避无可避,绕无可绕,辛苦爬上去之后,中间绝对不会再想出校门,食堂饭菜再难吃也不出去。 这处台阶被称做九九八十一难,又因为高考是让学子们一步登天的地方,这里也被称做登天梯。 对十七岁的体育特长生屈卫红来说,这登天梯以及登天梯后面冷不丁从某个转角处又冒出来的台阶,都是小菜一碟。屈卫红腿上像装着马达,一步上去就是四五级,几个纵跳过后,登天梯已经甩在身后,在办公楼前右转,一个直线加速,然后又是几个纵跳,消失在雪松和白杨树的树影里。 这时候天空湛蓝的耀眼,白杨树的树叶间撒下细碎的光,印在教室的窗户上。高二七班教室靠西的窗户可以看到登天梯的一角,眉宇间有股子英气的青春少女何莉萍,坐在窗边的位子,双手捏着垂在胸前的两根大辫子,看着如林间小鹿一样纵跳的屈卫红,跟同桌打赌屈卫红会不会迟到。同桌看了看手表说肯定会,何莉萍说不会。就在铃声响起的一瞬间,穿着蓝色校服的屈卫红,像一道蓝色的闪电劈进了教室。屈卫红把老爸签好字的体育特长生申请表放进课桌,深呼吸几次,让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腔慢慢平静下来。 全体起立,老师好!随着班长李维一声喊,屈卫红正好喘好气,跟着同学们的节奏一起喊老师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