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阿婆嘴唇有些颤抖,怔怔望着陆芙,她亲自带大的孩子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无比陌生。
“阿、阿芙……”陆阿婆声音里带着颤,“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那是你妈!”她音调拔高了一些,但并没有带来多少气势,反而有些乞求的意味,“阿婆知道你怨你爸妈回来得少,但是……他们那不是——” “是吗?” “……”陆阿婆哆嗦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起来,“阿芙啊……” “他们是我的父母吗?” 陆阿婆那点仅存的侥幸被撕得粉碎,她嗫喏着,喃喃念着陆芙的小名,不知如何是好。陆芙把空碗放在一旁,握住陆阿婆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陆阿婆,你捅的这一刀,真的好疼啊。”她语气平淡,却让陆阿婆如遭雷击。 老太太哑口无言,紧紧攥着陆芙的手,她多希望下一刻外孙女告诉她,刚才只是一个玩笑。 陆芙十岁那年跟村里的孩子进山玩耍,不慎被断裂的树枝在腿上划了一道长口子,伤口不深但看着吓人,陆阿婆惊得面无人色,背着哭天喊地的外孙女一路赶到县城的医院,颤颤巍巍掏出自己的医保卡求医生救命。 这年头伤病舍得找医生看而不是自己用偏方的老人可不多见,医院正愁年底业绩推不出去,看陆阿婆把外孙女看得跟心肝似的,护士便试探着给她推荐了个基础体检套餐。 “阿婆,孩子马上要抽条长身体了,做个体检先摸摸底,也好给她补充营养嘛。”护士笑脸温和,倒是很有说服力。 陆阿婆看着下巴还挂着泪珠的陆芙,倒是没怎么犹豫便点头了。 几天后体检报告寄到了家里,陆阿婆看着一个个方块小字一个头两个大,她想起护士说要给陆芙补营养的事,思索一下,拿着报告去找人。当初寄住在陆阿婆家的青年教师何建成已成为清水村中学的教导主任,也在村里安了家,念着当年的恩惠,他对陆阿婆一向很有耐心。陆阿婆说明来意后,何建成没有推辞,笑呵呵地给她念起了体检报告的内容。 “阿婆你看,这个是年龄,10岁,这个是血型,”何建成用铅笔在报告上画了个圈,“AB型,哎哟阿芙这年纪都有一米五啦……哦,这里说的是有点儿贫血。” “贫血!”这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陆阿婆有些着急,“那咋办啊?” “没事儿,小孩子多喝点牛奶问题不大。” “哎,好的好的。”给外孙女补身子这事陆阿婆是不心疼钱的,王梅这些年跟着贺家没少捞到好东西,每年拿回来的钱和补品足以婆孙俩过得滋润。 陆阿婆有了答案,回家把体检报告收进床底的抽屉,忽然瞥见抽屉里另外几个线封的文件袋。 这是王梅这些年陆陆续续寄回来的,也没告诉她是什么,只是让她一定要收好,若不是今天要放陆芙的体检报告,陆阿婆早就把这些东西忘到了脑后。 鬼使神差般,她的手伸了过去。看起来最结实的袋子里同样是一份报告,封面印着几个大概是英文字母的符号,还有两个字,跟何建成告诉她的“体检报告”里“报告”长得一样。 陆阿婆没有在自己看不懂的领域里浪费多少时间,既然都拆开了,她索性去翻看其他的袋子,随即她手一抖。 袋子里掉出一沓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从婴儿床里的小小团子,到戴着闪闪发亮的发冠的可爱女童,再到逐渐过渡到少女情态的半大女孩。照片里的孩子笑容甜美,被精心打扮着,宛如公主。 但这些对陆阿婆来说没有意义,让她背脊一僵的,是孩子那和王梅如出一辙的微微下垂的眼角。自己的女儿自己当然不会认错,陆阿婆一眼就断定,这个孩子——这是王梅的孩子。她心跳如雷,看着房间外正在看动画片的陆芙。 那阿芙是谁?! 思绪一动,这些年王梅对阿芙从冷淡、无视到戒备、不喜,忽然都像被一条线串了起来。陆阿婆藏不住事,她打通了王梅的电话。 王梅知道陆阿婆拆了文件袋先是吓了一跳,含糊几句发现糊弄不过去后,只好说出了真相。 “你疯了!”陆阿婆大骇,急骂道,“这种缺德事你也做!” “我怎么缺德了,那不是她自己不要孩子嘛!”王梅嘴硬,“再说了,不这么做,柠柠怎么过好日子?!妈你不知道贺家多有钱,靠我和吴有全,下辈子都不可能让柠柠过上这样的日子呀!” 陆阿婆滞了滞,声音弱了一些:“那……那阿芙怎么办?”虽然看到照片她便对王梅的亲女儿有了亲近感,但养大陆芙的十年也不是说忘就忘的。 “你管她怎么办,就这么办呗!”王梅不耐烦地说道,“我知道你疼她,就让她留在老家陪你嘛。那丫头皮得跟猴似的,哪里像富家小姐了,柠柠才是千金该有的样子呢。”她听见话筒那边陆阿婆呼吸加剧,又强调了一遍,“妈你可千万不能说漏嘴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咱们谁都回不了头,要是被贺家发现了,我们全家都玩完!” 陆阿婆挂了电话,怔怔地歪坐在床边发呆。屋外传来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十岁的陆芙背着几天前拿到的新书包,汲着鞋子进了门。 “外婆!”女孩神采飞扬,举起手里两个水灵灵的大白萝卜,“你看!我帮李叔卖了半锅牛腩,他送我的!” 陆阿婆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外孙女的脑袋。 “我们阿芙能干了,阿婆晚上用这个给你炖骨头汤喝。” 她早该发现的,陆芙和王梅、吴有全根本不像。即便小脸清瘦,陆芙从来都是粉面桃腮,从小村里的男娃子分糖果时都会给她多留一个,哪怕在山间疯来疯去,一脸的尘土也盖不住她明媚的笑靥。 陆阿婆从前哄着陆芙入睡时,也曾想过自己好福气,虽然女儿不能常在身边,但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可爱的外孙女。现在想来,哪有什么上天眷顾,不过是他们一家偷走了阿芙的人生罢了。 吱呀—— 院子的门被推开,昨日愤然离去的张家大婶探出头来。 “阿芙……阿芙在家吗?咦?”张家大婶神情有些讪讪,毕竟昨天才跟人翻脸今天就舔着脸找上门属实有些尴尬,但很快她便发现陆阿婆和陆芙之间气氛不对。 陆芙抽回自己的手,把收音机零件三两下捡到空tຊ碗里,直起身子。 “婶子来得挺早。”陆芙笑笑,给对方看了看散架的收音机,“我把这个弄坏了,外婆骂我败家呢。”说着她看了陆阿婆一眼,转身进了屋。 张家大婶毫不见外地跟上她,虽然有些奇怪一直没出声的陆阿婆,但眼下她有更着急的事。 “阿芙,就——就你昨天说的,你子义叔那个事!”张家大婶见陆芙漫不经心地,心里一急,干脆接过对方手里的碗拿出散架的收音机后三下五除二在厨房把碗洗了,“昨天是婶子态度不好,可,可我也没想到啊,那个……” 她支支吾吾地给陆芙说明情况——扫黑行动组刚走,半夜儿子忽然托人给他们带了话,让他们想办法去县里公安局捞人。张家大婶当时就蒙了,一追问才知道儿子公司里一个小车队,居然在几个月前给被端掉的那个窝点运过猪! 运猪当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问题是行动组在匪徒基地冷库里清点时,有数箱手雷是从猪的肚子里抬出来的。 行动组效率很高,查监控,拿证词,一个晚上便锁定了当时运猪的三辆车,然后顺藤摸瓜把车辆所属公司的老板,也就是刚好回家给爹妈送新家电的张子义,请去喝茶了。 这对张家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张家大婶打死也不相信儿子会跟那些个匪徒有什么牵扯,她哭着把三辆卡车司机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又厚着脸皮跟老伴儿四处打电话打听消息。 然而当时正值半夜,被他们的电话吵醒的人个个都憋着火,忙活了大半宿,张家夫妇愣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夫妻两人顶着黑眼圈面对面干坐着,嘴角都起了泡,终于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台时,张家大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来之前陆芙没来由呛她的那句话。 年轻女孩的神情清晰地映在张家大婶脑中,没有恶意,没有嘲讽,只是单纯地,给她提了个醒。 “阿芙,你是不是之前在城里,知道什么消息呀?”张家大婶眼巴巴地看着陆芙把凉了的包子扔掉,局促地问道。 “唔……张子义确实是被冤枉了。”陆芙从冰箱里开了一瓶可乐,灌了一口后惬意地舒了口气,“那三人是接的私活儿,你也懂的吧,趁着空余时间拉点东西,收入全归自己嘛。其实运完那趟货他们也知道情况不对,回公司交完车就跑路了,张子义想要脱身,得把这三人找出来。” 她摊开黑雾里的命盘,随意拨弄了两下星轨:“运气不错,那三人是老乡,干了这一票本来就怕得要死,现在估计也看到那伙人被端的消息了,准备抱团开溜呢……哦,他们买了从扬镇去湖尾的车票,你知道扬镇吧?现在赶过去是截不住人了,我建议你们直接去湖尾蹲着逮人,名字是……” “等、等等,阿芙、阿芙……”张家大婶看着陆芙滔滔不绝傻了眼,“你、你咋知道这些……”她注意到陆芙腕间的珠链,又想起来昨天脑子里阵尖啸,忽然觉得周身的温度越来越低。 陆芙点点头:“也是,司虞说过,不做谜语人有助于提高与他人的沟通效率,那就让你自己看看吧。” 张家大婶:? 成吨的问题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张家大婶就看见陆芙朝自己面前一抬手,浓重阴寒的黑色雾气自她腕间的珠链涌出,瞬间在半空化作一张若隐若现、七窍流血的青白鬼面,鬼面张开大口,在她发出惊叫前一口将她吞了下去。 眼前似乎闪过万千繁星,张家大婶被那些星轨弄得头痛欲裂,正要呕吐时忽然觉得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晃了两步,站定,觉得视角好像有点怪,转头一看,一个比自己矮一些的中年男人正叼着烟站在她旁边。 “阿海,发什么呆呢,进站了。”中年男人掐灭烟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啊……哦。”张家大婶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车票,实名制购买,购买人是王海。她想到了什么,对中年人说道:“我……我早上起来有点头疼,你座位靠窗么?上车后我俩换换?” “咋突然头疼了?”中年男人不疑有他,掏出自己的车票,“不成啊,我座位是在中间,你看。”张家大婶凑过去,记下了他的名字,薛大贵。薛大贵见王海沉着脸,看来是真的难受,便道:“小赵去买水了,等他过来你再问问呗。” 张家大婶脱口而出:“哪个小赵?”见到薛大贵狐疑的神色,她骤然一惊,却见周围的景色忽然飞速倒退,最终化作无数光影,下一秒,她栽倒在身后的椅子上。 “有鬼啊!!”延迟的惊叫终于突破了喉咙,张家大婶抱着头哆嗦,定睛一看自己正坐在陆阿婆的屋里,对面的陆芙已经解决了一瓶冰可乐,而听见响动的陆阿婆正在门口,迟疑着没有进屋。 张家大婶一骨碌跳了起来,冷汗哗啦啦地往下淌。 “阿、阿阿阿芙,刚、刚才——”她发誓,只要陆芙说刚才无事发生她一定一百二十分同意,把这页揭过去。 然而陆芙并没有翻页的意思,还很耐心地给她上了注解:“跳大神,你听过吧?就找点儿什么上身嘛,对不对。你知道那三人名字了?” “名字?啊对,名字……”发生在另一个空间的对话倒是牢牢印在张家大婶脑中,她抹了把汗,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那,阿芙,婶子就——就……” “一路顺风。”陆芙挥挥手,看着张家大婶像得到赦免般冲了出去,甚至没有跟门边的陆阿婆说一声。 门边的老太太面色复杂地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女孩。早上她给陆芙煮粥的时候,那些无法宣于口的丑陋秘事还尘封在心底,她甚至一度相信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真相,然而只是一顿早餐的时间,和她相依为命的外孙女已经不在了。 “陆阿婆,”陆芙的语气平静,还带着老太太熟悉的软糯音调,“我是你养大,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耐心。” 另一边,张家大婶雷厉风行地拉动四个女婿和老伴儿上了车,在朝露中朝千里之外的湖尾而去。 “妈,你到底是哪儿来的消息啊?”开车的张家二女婿很是不解。接济从不手软的小舅子出了事他也很着急,所以一听有了线索,他们几个当姐夫的立马腾出时间按照丈母娘的指示前去逮人,只是张家大婶把那几个名字说的有鼻子有眼的,消息的来处却说得不清不楚。 张家大婶一路上已经被问了好几遍,有些烦了:“那当然是我亲眼……亲自找人问出来的!嗨,总之,去湖尾肯定能逮到人,至少要把那个王海带回来!这些王八蛋,害我儿受那么大委屈,要不是我上了……” 蓦地,陆芙的话在她脑中响起。 “跳大神嘛,就是找点儿什么上身。” 当时张家大婶脑子已经宕机了,只想着不能忘了自己看到的那俩名字,现在想起来,忽然发现哪哪都不对。 跳大神,上身,是这么上的吗? 让她上别人的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