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笙从徐先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脸上不见了局促,但却凝重。她背着手走回教室,苏倩忐忑不安地来问她情况——“她没有发现。”她说。
彼时已经上课了,苏倩也不敢再多问,坐正身子听课,玉笙呢?玉笙心不在焉的,目光盯着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先生,思绪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她一整天都沉默寡言,苏倩以为她是被徐先生说了,直至下午快放课时,教室外出现了一个男人,大抵是三十出头,身形高大,面相斯文俊朗,戴一副银框眼镜,西装革履——苏倩认识他,他是周家的二少爷,玉笙的兄长,周锦言。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知道他定然与玉笙有关系,因为他们的神态有诸多相似之处。 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下敲动了蠢蠢欲动的心,先生一离教室,学生们便轰然散去。 “那我先走了。”苏倩又瞧了一眼外面的人,小声与玉笙作别。 “嗯,好。” 玉笙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书本,捱到最后一个才走出教室,外面站着的人似乎皱了皱眉,她没有看清,目光只是一下瞟了过去。 “你有事啊?”她先道。 周锦言没有应答,而是说:“你是没饭吃吗?怎么瘦得这副德行?” “我用不着你操心,你有事就说事,没事我就走了。” “周玉笙,”他冷声教育起她来,“你这是哪儿学来的态度?还有,谁让你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了?” 玉笙抬眸对上他的质问,心底愈加觉得憋屈,全然不知这委屈已经爬上了眼角,只是像平常一样地回答:“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凶什么?” “我看你是欠收拾。” 她垂眸不应,绕过他便自行离去,周锦言按住怒火转身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在门口跟着他的人便将其拦了下来。 “上车。”他依旧沉着脸,见她还杵在原地不动,周锦言便直接走上去把人揽到车里,“再动一下,今天你就别想回去了。” 玉笙立马停了手,怨愤地朝他瞪了一眼就不情不愿挪到最边上坐着,他示意前面的人开车,视线移回时瞥见她脚下已然变形的皮鞋,目光停滞了好一会儿——“江嫣拿着钱都做什么去了?”他似乎有些恼怒,但玉笙还是不吭声。 车在一家鞋铺前停下来,周锦言拎着人进去,过后不久回到车上时,玉笙故作不经意地目光频繁朝脚上的新鞋看去,心底按耐不住地开心。 “一会儿见到人要有礼貌地喊人。”他提醒道。 她这才看向他——“要见什么人?” “到了便知。”周锦言没有多说,只是转过来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玉笙看不懂他这样的注目,而他每每来看自己时却总是这副神情,好像也并不高兴。 她方要侧过身去,他突然伸手过来,拿起她挂在脖子上的平安扣,玉笙一把从他手中夺回来,眼神警惕地瞥了一眼,周锦言不悦道,“我是缺你一块玉还是怎么的?”她握着那块玉没有反驳,这是她摸索出来的与他相处的门道——他并不喜欢她说话,因为很多次她说的话都惹得他恼怒。 他们总是这样,时而厌恶她,时而待她好,像阴晴不定的天气,让人又无处遁形。 玉笙并不知自己是所向何处,只看见外面热闹的街巷、来往的行人,然后在一家门面极为辉煌的饭店前终止了这一程。周锦言走下车,站到路边等她下来。 她刚要下去,他说:“把你的书都先放车里。”玉笙照做,然后才下来,她走着走着便不自觉地向旁边的人靠近,在踏上大理石的台阶时,肩上突然一沉,她仰头望向他,周锦言似是触电般抽回了手,掩在眼镜后面的眼睛清晰可见地变沉,随即道,“看着路走。” 玉笙当真要怀疑这人是有什么病,才总是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于是往旁边移去,离他一尺远。 两人便像是毫无相干的路人一样走上二楼,玉笙跟在他后面进了一间包厢——她先听见了一阵女人的谈笑声,等走过前面的门帘,才见不止是女人。这应该是一场聚会。 “玉笙,过来。”周锦言对身后的人招了招手,她随其走过去,正面朝向她的女人立即笑言:“还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玉笙是长得愈发漂亮了,来,坐我旁边来。” 玉笙认识眼前这个女人,她便是周锦言的太太,是所有周家人里头最友善的二太太,可惜在一年前她刚出生一月不到的儿子夭折了,后来她再见她时,她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不过现在,她似乎已经走出来了。 二太太揽着她的肩,向她介绍一位身形微胖的太太——“这是你陆伯母,不久前刚到燕台。” “陆伯母。”她喊道。 陆太太神色惊喜,目光打量着她,口中轻声叹道:“没想到周老爷还有个这么小的女儿,是叫玉笙是吧,多少岁了?” “快满十七了吧。”二太太替她回答说。 “还不满十七啊,这孩子瞧着就讨人喜欢。”陆太太往旁边坐满人欢谈的一桌喊了一声“停之”,正玩到兴头上的人群中站起来一个年轻人,其模样生得浩然正气,仿佛是那电影画报上的男主角,眼带微笑时,两只眼睛好似浸了水,泛起粼粼波光,生动又坚毅,他身着烟灰色的西装,但不像周锦言那样规矩板正得整齐,外套挂在手臂上,另一只手还揣在兜里,轻松洒脱的姿态是要叫人羡慕。 陆太太又道:“你先过来。”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这一桌,问:“怎么了?”清亮的声音犹如他的人一样,总是显得瞩目。 “我给你介绍一个妹妹,”陆太太拍拍他的小臂,又朝玉笙望来,“这是周老爷的小女儿玉笙,就在你们隔壁的女学念书。” 陆停之随即端正了身体,那桃花似的眼睛也向她看来,玉笙被瞧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看向旁坐的周锦言。 “你倒是说句话呀,要叫我们玉笙都害羞了不是?”二太太掩笑说,周锦言终于开口:“这是陆太太的儿子,停之,不tຊ用拘束。”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话,因为玉笙都不说话,我怕是会说错了什么。”陆停之仍面带笑容,礼貌地移开视线,但时而又看去。 她真的坐立难安,一时难以习惯这么多人关切自己。玉笙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我没事。” 陆太太掩唇笑不止,将陆停之拉到身边的位置坐下,笑声之中说了一句“玉笙怎生得这般腼腆”,二太太说,她一向如此,等熟悉了就好了。 玉笙安静地坐着,她都不曾见过的自己突然活跃在他们的话语之间——也许,他们说的人并不是她,可能是一个与她同名的人。她不经意间抬眼,却正巧看见那个名叫陆停之的人朝自己含笑点了一下头,仿佛他们已经是熟人。 她觉得这让她的处境变得很奇怪,自己像是被放到了一个精美惹眼的位置上,她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好像已经将她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然后满意地商讨着关于她的事,而她什么也没有说。 玉笙跟着周锦言离开饭店时,时间已近七点半,幸好他送自己回了乔山区。 “你让江嫣明天来找我一趟。”周锦言站在车门前叮嘱她,玉笙没有答应,而是说:“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 “……我是为你好。” 她立刻反驳:“我不需要。” 周锦言陷入了沉默,静静立在那儿,玉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又是在生气吧,他侧身转向车门,低声扔下一句“你以后就明白了”,便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去。 玉笙目光随着那辆车飘远,脚尖逐渐踮起,直至再也看不见,才转回身来,伫立在面前的公寓笼罩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之中,宛若一座寂静的碑墓。她一手抱紧书包,另一只手伸进书包摸钥匙开门,只是天色太暗,她摸索了几遍也没把钥匙插进锁孔。 玉笙弯下腰,凑近仔细去寻找,眼前黑乎乎一片,若隐若现的钥匙孔陡然被一道强光照亮,她眯起眼睛趁此将钥匙插了进去,耳畔随之传响一阵引擎声,她抬起胳膊挡着刺眼的光回头望去——从隐隐约约的夜色里驶来一辆车,直直照在她身上的远光灯,渐渐偏移,朝向她旁边的路挪去。玉笙望着那辆车,从半掩的车窗里窥见一个人影,只是车从她身边迅速驶过,并未将其看清。 她提着书包走到路边,看见车停在隔壁的公寓门前,昨日于她送糖的老伯也从里面走出,门前的灯随之亮起,那被打开的车门中走下来一个身躯凛凛的人,老伯微笑着似与他说什么,他点了点头,向前挪移了一小步,灯光照出犹如起伏坚毅利落的山脉一般的侧脸轮廓,嵌在其间的嘴唇幅度优雅地动了几下,玉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这仿佛对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从那唇间会蹦出怎样的话语。 但他已走进了门,便什么都不见了。她随其心生怅然,像某日天色尚暗,只有天边袒露白昼的早晨,她在路上看见远处只显轮廓的影子,觉得它们像是在孤寂的黑夜里优雅起舞、或全或残的人,但即便只剩着干枯的骸骨,它们也美得让人着迷,可当她走到学校时,天放亮得彻底,她再望向远处,那儿已只余下了左生枝、右伸杈的杂乱树木,它们当真丑得令人难过。 玉笙失落地走回了家里。她想,他许是个很好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