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仍旧灿烂,微风依旧轻柔。站在草坪间的那个身影,也跟吴宁儿在漱玉院看到的一样,高而瘦削,如同标枪般笔直挺拔,抬头仰望天边,身姿纹丝不动,就像一尊凝固了的雕塑。
雕像冷冷道:“鄙人四海帮秦似海,承蒙兄弟不弃,忝居帮主之位。阁下就是那个马车夫?” 丁阿三默默点头,并不说话。 秦似海盯着他的眼睛道:“吴宁儿是我的女人,自然跟我走,不再需要你了,她雇你的马车给了多少钱,我赔给你十倍。” 丁阿三摇头道:“秦帮主,小人虽然是个赶车的,但已经收了雇主的钱,没有送她到达目的地之前,就不能随便答应别人了。你给再多的钱,小人也不敢收,收了便坏了行规。” 秦似海点头道:“嗯,手艺人倒也遵诺守信。”他眼光转动,冷如寒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热烈的光芒,对吴宁儿道:“吴姑娘,你来给这位车夫说,不再雇用他的车了。” 吴宁儿躲在丁阿三身后,咬着嘴唇不说话,犹豫了片刻,一步跨了出来,低声道:“我真没见识,没想到秦公子就是秦帮主,我还是叫你秦公子好么?” 秦似海微微点头,冰冷的脸上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和蔼。 吴宁儿上前一步,大了胆子道:“秦公子,实在对不住,你那么宠我,又为我花那么多钱,我却还是要逃。但是我不是故意要得罪你,因为无论什么人要给我梳栊,我都会逃的。” 秦似海道:“年轻小姑娘一时情动,跟意中人出逃,这个我领会得到。既然你已明白柳公子是个骗子,他不配做你的意中人,我已经代你惩罚了他,你只要跟我回去,咱们既往不咎。” 吴宁儿摇头道:“秦淮河那么多美丽温柔的姑娘,你可以随便重新挑一个,放我走好么?” 秦似海道:“我既然花了这个钱,你就是我的女人,你跟我走天经地义,说到皇帝那里都说得通。至于我是不是要重新挑一个,不关你的事。” 吴宁儿道:“对不住,秦公子。虽然你花了钱,但是钱是花给漱玉院的,是漱玉院欠你的钱,赖你的账,不关我的事。如果你要说我是漱玉院的人,那我现在已经逃了,就不再是漱玉院的人,我就是自由的了,所以我也不是你的人了。最多……最多我先给你赔礼道歉,再赔钱给你吧,柳公子留给我的钱,本来也是我的钱,你也不用给我了,我全部都赔给你。” 秦似海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如何应答,愣了好一会才沉下声道:“真是强词夺理,我本不想对一个小姑娘用强,但吴姑娘如此胡搅蛮缠,我想我心里也没有任何负担了。” 吴宁儿连连后退,尖声道:“秦公子,你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你不可以对我一个小姑娘动粗。我在漱玉院见过你和那位胖胖的高公子喝酒,你们是朋友吧,高公子说过的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你一定记得吧?” 秦似海中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 吴宁儿道:“高公子的意思是,如果没有自由,不如让宁儿去死。就算你强行要抢走了我,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冰冷的死尸……何况我还有丁三哥,他武功很好的,他会保护我的!丁三哥,你可是说过要平平安安送我到达的哦!” 丁阿三神情尴尬,勉强笑道:“是,小人是你雇的,当然要保你平安,只是我这个赶车的老是去干保镖的活……好像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这真是让小人不知道怎么办……” 秦似海如电的眼光射向丁阿三,道:“凭你?也要和我动手!” 丁阿三连忙摇头道:“不是,不是。唉,这事可怎么说啊……四海帮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秦帮主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小人就一个赶车的手艺人,哪有胆子和您老人家动手啊。不过,你真要动手伤我的雇主,我总得装模作样抵挡一两下子吧,小人收了姑娘的钱,总不能白收啊……” 秦似海看了看吴宁儿,又看丁阿三,仿佛看到一件极为奇怪的事,双臂摊开,袖袍一振,陡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草坪上空震荡,连远处青山也在隐隐回应。震得吴宁儿耳中嗡嗡直响,目眩神迷,心跳不止,忍不住捂上耳朵,但仍然抵抗不了脚下的虚浮,歪歪斜斜转了两个圈,一跤摔倒在地。 秦似海止住笑声,缓缓点头道:“果然武功不错,人也讲究信义,也不枉吴宁儿信任你,不过你吐纳有滞,想必是身带内伤了,秦某不趁人之危,今日放过你们。三日之后相见,我手下绝不容情!” 他又指了吴宁儿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女人,你就一定就是!三日之后,你必定会亲口承诺。” 他说完转身就走,也不见他如何腾空飞掠,转瞬间已越过草坪,隐入树林之中,林中远远传来一句话:“吴宁儿,哪怕是一具死尸,我也要把你带回金陵!” 短短一句话,声音却越来越小,到最后“金陵”二字时,已细不可闻。 微风轻拂,柳公子蜷伏地长草间,五官狰狞扭曲,失神的双眼还未合上,那份惊恐交加的神情仍然留在眼中,俊俏的脸庞被鲜血染红了一半,血痕已成了紫黑之色,早没了半分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吴宁儿轻轻将他的眼睛合上,凝视半晌,忽然又仰起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又是怪异又是凄楚,笑得她的眼泪也不断流淌出来。 好久之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丁三哥,刚才我都能感觉到秦公子要动手杀柳十郎了,你一定也是知道的,你为什么不救他?” 丁阿三道:“秦帮主武功太高,我不是他的对手。” 吴宁儿道:“你武功那么好,又没动手,怎么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丁阿三道:“练武的人,自然会有所体会。何况我们刚才已经交过手了,秦帮主有一柄小刀,刃长半尺,刀身通透,藏于手掌之中,用极细的钢丝与手腕连接,平常他的手掌缩在袖袍中,别人也瞧不见,只要手法够快,出手时真还不容易看出来。刚才他放声大笑、振动袖袍的时候,已经向我剌出了三刀,第三刀我没完全避开,在我右胸衣襟上划开了一条小口。” 吴宁儿道:“原来这样啊,刚才他杀……柳公子也是这样的手法么?” 丁阿三郑重点头,道:“他杀柳公子的时候,我们躲藏在树丛后,相距太远,根本来不及救他。就算我拚了命出去,不仅救不了柳公子,搞不好还会搭上自己的小命,太不划算了。” 吴宁儿黯然无语,垂下头低声道:“什么‘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原来侠客不是诗里说的那样的,我真是想多了。” 丁阿三道:“姑娘果真想多了,我不是侠客,我就是一赶车的。唉,你别怪我多嘴,柳公子死了,你心中悲痛,那是人之常情,但这样的结果对你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吴宁儿不回答,看着柳十郎的脸庞,好久之后才道:“丁三哥,能帮我一个忙么,帮我葬了柳公子?” 她从腰间取出一只精致的香囊,放在鼻下深深一闻,又闭目久久不语,好久之后,再将香囊放到柳十郎身上,淡淡道:“埋葬了,就再也不会相见,不相见就再也不会想起,我们就可以重新上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