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已经换上干净中衣的李漠上了床,渐渐陷入睡眠。
碧好把衣裳穿好,坐到妆奁前梳理长发。镜子里倒映她的小圆脸,显然还有点气鼓鼓的。 都怪那爷们儿,让她着凉了!偶有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可是就让外头刚进来值夜的李嬷嬷听见了。 李嬷嬷好心提醒了句:“姨娘,天凉,可别玩水了。” 碧好觉得丢脸极了! 梳好头,她把梳子拍在桌上,忽而想起了一件事,遂去把李漠今儿个穿的外袍拿起来,抖了抖,发现腰带上挂着一个荷包。 解开一看,原来里面装了些基础的香料。并没有碧好以为的麝香一类味道冲的药。 可是,碧好进门以来从未喝过避子汤,也无其他措施,肚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前世跟了他五年,她也未曾有孕,其他姬妾乃至太子妃也都没怀过。 莫非,真是李漠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可他未来是当太子的人啊,未来一国之君,怎可以没有子嗣呢? 碧好把香囊挂回去,回头看了看睡得正沉的李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最终,她留下了一盏微灯,上床,躺在了床的外侧。 半夜光阴悄然而逝,微风透过窗户吹进来,把床帘吹动,甚是凉爽。 可就是这么一个舒服的天气里,李漠也在半夜被扰醒了。 他的妾不知怎的,头枕到了床尾方向去,两条腿踢过来,搭在他腹上,就像是在乘凉。 李漠几近忍耐,长叹一口气,将她身子拖回来,放到枕上。旋即,他侧躺,长臂环住她的腰,长腿搭在她腿上压住她,不许她再动弹。 下半夜终于得以安稳。 翌日清早,送李漠出门后,碧好着手准备回娘家要带的东西,忙得不亦乐乎。 她在茶榻上摊开了几个包袱袋,一想到屋子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就往包袱里加。 小蓝看着她的包袱越堆越高,犹豫着说道:“姨娘,您,不会是想把这个屋子都搬回去吧?” 碧好倒不在乎她这说法,挥挥手一副“你不懂”的架势,继续在屋子里挖掘着。 天快黑的时候,蓼风轩的侍卫过来传话,说世子爷今晚不过来了。不过,他人虽没来,东西却来了一堆。侍卫说这是爷赏给老大人和夫人的,也就是碧好的祖父和母亲。 碧好让侍卫转达谢意,同时也在心里谢过了李漠。 看来这爷们儿,也不是那么没有人情味呀。 再翌日一早,碧好便带着小蓝小红两个大丫鬟,以及两个小厮,一个车夫,乘马车回了探花巷的娘家。 林府里正在备着满月宴席,凡是家祠里的妇人、下人都被叫了过来帮忙,只因比不上大户人家雇佣的下人多,这些事自然是互帮互助的。 碧好的祖父在国子监任职,一大清早就出去了,想必中午之前回不来。于是今儿个,府里在管指挥的便是满月儿的爷爷,碧好的大伯。 碧好下马车,从前院穿过,先拜见大伯大伯母、堂大哥,又顺带见了见正在读书的三叔,遂问道母亲在哪? 母亲却就在檐下出现了,轻唤一声:“碧儿。” 碧好心头一喜,快要飙泪,朝檐下的妇人扑过去,“母亲!” 前世,母亲自缢而亡,她却被困在荔园里,连送葬的机会都没有。 今生,她一定要对母亲好! 大伯林伟才见着这场面,不禁震了一震,想着这侄女儿都嫁进王府做世子妾了,怎还如此失分寸?林伟才心里便盘算着,待侄女儿走后,要跟父亲,还有二弟妹好好说说这回事,以免传出笑话,道林家的人家教不严。 然而那边的小蓝小红,却被碧好母亲的气质给惊艳到了。原以为像林姨娘那么能闹腾的人,其母也定是个满嘴花洒似的粗浅妇人。 可眼前这位三十余的探花夫人,着一身素色,人淡如菊、气定神闲,就好似清修了多年,净无一尘,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林姨娘,往里面请坐。春儿,招待两位姑娘用茶。” 待进了厢房,杨氏才把女儿细细看了遍,摸摸女儿头上梳的妇人随云髻,笑着问道:“在那边好吗?” 碧好几乎又要飙泪。其实,外出的儿女或许不辞劳苦,不怕委屈,但最怕被父母如此相问。 忍住,碧好露出了一个俏皮的笑容,“好啊,母亲您看,我身上的衣裳好不好看?还有我这手镯,这项圈,可贵了!都是世子爷赏我的。” “你啊,”杨氏用指尖点点碧好的鼻子,慈爱道,“还是这么调皮,进了人家的门,可得收敛些。日后主母进府了,更是得小心恭谨。” “知道,知道。”碧好笑着往母亲肩上靠了靠,接着打开带来的箱笼,拿出包袱里的好东西给母亲看。 杨氏见碧好把洗澡、洗衣用的香豆香珠都带了些回来,不禁觉得又无奈又好笑,“带这些回来做什么?外面又不是买不着,还有那些个……” 碧好笑得眼睛微眯,“我只觉得我在王府里用的东西都是好的,咱们府里的可都没那么好,所以就都想带回来给母亲试试。” 杨氏霎时想起骨肉分离之痛,止不住红了眼眶,伸手把碧好搂在怀里,喃喃道:“傻孩子。” 母女俩在一屋说了许久的话,而后杨氏领着碧好去见过了一些长辈老妇,宴席就开始了。 由于碧好是王府里的人,地位自然高出他人,便安排她坐在了女席的前端。一番功夫后,大家酒也吃了,胃也饱了,遂在林府的小花园里散散心,亲友间说话叙叙旧。 碧好离席后,听闻祖父回来了,便独自从后院穿过去找他。 她扇着团扇,走得有点热,路过一方亭子想看看水时,猛然间,从花丛里跳出一个黑影,直把她吓得眼皮一震,不自觉捂上心口。 再一看,那人正冲着自己嘻嘻笑,一副贼眉鼠眼。 “这不是锐表哥吗?”碧好认出了此人是大伯母娘家的一个侄儿,按常理,她应该叫他表哥。 郭锐龇牙笑着,饶有兴趣地将碧好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表妹记性可真不好,连我都忘了。” 碧好心下厌恶,拿团扇挡在自己的鼻尖前,淡淡道:“我如今是雍王世子的林姨娘。” “哎,你我,还是亲戚一场不是?”郭锐跃跃欲试地走近了些,慢悠悠道,“我方才从宴席上溜出来,到这清净的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到了表妹,真是有缘啊。” 呸!碧好不禁在心里啐他! 她们林家世代文人,居然也跟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做亲戚。就前世来看,眼前这厮色胆包天,罔顾人伦,竟迷奸了林家的一个年轻寡妇。 今日一见,果然像那路数的前兆。还胆敢把狗爪伸到她身上来?改天就想个法子收拾他,让他知道知道林姨娘的厉害! 碧好喜怒不形于色,只道:“我找祖父还有事,表哥你自便吧。” “哎,且慢,”郭锐上前挡了挡,拱手慢笑道,“听闻表妹跟随雍王世子住在荔园里,那儿可是流水芳菲,大到不行,不知我能不能有幸前去拜览?顺便给表妹请安。” “行。”碧好一口答应。 郭锐脸上一喜,挪身退到一边,“那表妹,改日不见不散。” 碧好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扭身走开。 她说行,不代表荔园守门的会放他进去。更何况,李漠这种皇家宗亲,会随便接见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吗? 他爱来,就尽管让他来吧,最好被侍卫大棒子打出去。 黄昏时分,马车回到荔园。 碧好身子丰腴,易出汗,今儿个在外面晃了一天早已浑身汗腻,于是一回来便让下人备了热水洗浴。 出浴后,小蓝小红用干净大帕子将她从上至下,轻轻擦拭一遍。趁着肌肤上热气未散,两人往她身子涂上一层薄薄的葵花香粉,待身子干爽了,香粉融入肌肤,又白又香,一屋子都是淡淡的怡人芬芳。 碧好穿上一件藕色的绣牡丹花肚兜,这时李嬷嬷隔着屏风禀报道:“爷来了。” 碧好不着急去迎接,她不紧不慢地穿上雪色短襦,把鹅黄长裙系在胸前,衣带子系得整整齐齐的,又等双足自然晾干了,这才趿拉上一双旧的软鞋出净房。 这厢,李漠黑着一张脸,坐在榻上饮茶。 陈静以及弄琴抱月等一干人见着他这副脸色,都只敢站在门外伺候,不敢多问一句,多发出点什么声音。 每回世子爷回来一言不发,自抑叹气,脸色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大家便知道了,爷这是在朝政公务上发生了不顺。 若打扰他,不至于打人摔物,只那周身阴沉沉的气势就像地狱上来捉人的判官,冷冷眼神瞅谁一眼,任谁都要胆战心惊,走平路也摔跟斗。 这世子爷,脾气可一点也不随温文可亲、礼贤下士的雍王。年纪轻轻,便生出了这样恢宏强大的架势,故也沉稳敢当,只是太冷心冷情。 荔园的下人都知道,在世子很小的时候,大王妃便去了,雍王这就扶了侧室温氏当王妃。 也不知是温氏这个做后母的不尽责,还是世子天生底子差,小世子动辄生病发热,为他治病的两个太医都常住在王府里。 后来,有一老道人路过王府大门,称府中有个卧病祸根,若再不处置,怕要危及全家。 因当朝先今两位君王都沉迷修道,所以上至皇室,下至民间,都有:孩子久病不愈,便要送其出家为前世赎罪,以保今生寿命之说法。 当然有不少达官贵人,舍不得孩子离开身边,亦舍不得孩子一生只伴青灯古佛,没了锦绣前程可指望,便也可找人代替出家,这都是常事。 到了雍王这儿,他本也想找人代替世子出家,但又因种种原因,譬如父亲兄长皆爱道,自己却不沾染半分,明面上有些说不过去,遂把世子送到皇上亲办的玄都观中,又指了文国公府的二哥儿文逸与之作伴。 离开前,雍王道:“我的儿,你且在道观住几年养病罢。” 可这世子一来到玄都观,不出三月,病气竟都全消了。再往后,在道观中读书写字、打坐练功,不止文意精湛,骑射也精通,独一样不妙,即始终不承认自己出了家。 待到一十六岁,他告诉雍王:“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自然不是宾天回天上,而是要离开道观,回王府了。 他道:“我骨血里流着杀戮,不适合清修。” 世子一回来,当今皇上见亲侄儿身体硬朗、能文能武,加之从侄儿小时他便格外疼爱怜惜,遂龙颜大悦,给侄儿封官赐邑,几年来不断加封,一直当上三品大理寺卿。 于是,世子爷就做了这人间的冷面判官。 在朝中曾任宰相的亲舅舅违反律法,照斩不误。 武官罪犯持刀剑抗拒抓捕,被他抓住,系在马后,勒马拖行整个皇都,八十余里,打马所行之处血迹斑斑。 更有罪臣命妇不甘被发卖,哭哭啼啼,他单手奉上白绫,道了一句至今在皇都流传的话: “那便死了吧,做活人已没意义,不如去死。” …… 种种令人寒彻骨的传闻,实在让人不堪细想。只是,不知道世子爷这回碰到了什么棘手的案子? “爷,您来啦!”忽如其来的娇俏一声打断他们遐思。 众人抬眼一看,都屏息敛容了,都在为这不甚体贴,还比较毛躁的林姨娘捏了把汗。 这个时候去闹世子爷,会挨窝心脚吧。 然而,这位不知死活的林姨娘果真跑到了老虎鼻子前面戳棍子,她站到世子爷跟前,把自己的一截袖子伸到他鼻尖,“爷,您闻闻,我今天香不香?” “……” 无人应答,世子爷双眸微垂,眼神幽深得像一潭死水。 林姨娘又“不请自坐”地坐在爷身边,托着腮,玩了玩腕上戴着的四个叮当窄条玉镯,弄出叮当叮当响,“爷,您说我这好看吗?咦,会响哦。” “……” 大抵是林姨娘也发现了世子脸色不对,她那脸上的笑容也滞了滞,而后从茶几上抓了点什么,走两步,迅速塞到世子爷手心里,自己又马上回来坐好。就像小孩儿过家家似的把东西分享给他。 那是她今日带回来的喜糖啊,请他吃两颗。 李漠这才抬眼看向侧面正在托腮的碧好。 小娘子沐浴后,脸蛋儿白嫩透亮,脸颊上晕着一点点未褪的红,双眸澄清浩瀚,小嘴一直冲他笑,歪头歪脑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 李漠不由舒了一口气,突然觉得若是这世上所有事物都能像她这样单纯,哪还有什么风云诡谲,祸心包藏? 就顾吃,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极简活法却又不失本真,也好。 这样想着,李漠的闷气似乎顺了大半,把手心里的糖果掷到茶几上,道:“这是什么?” 碧好眨巴眨巴大眼睛,甜甜笑出一个梨涡,“这是喜糖啊。” 李漠道:“我不要它。” 碧好却越发笑得欢欣,把糖块复塞到他手中,“爷肯定没吃过喜糖,爷或许参加过不少宴席,但肯定没人把喜糖送到您手中。” 她连说两个肯定,语气是那么笃定,眼睛又是那么明亮,像在说什么誓言。 李漠只轻嗤一声,不言语。 碧好拿起桌上一块糖,拆开糖纸放进嘴里,接着一脸期待地催促他,“你也吃,你也吃,甜的!” 见他无动于衷,她便帮他拆开糖纸,把糖递到他嘴边,还做了个张嘴趋势,“啊——” 李漠微怔,垂眸看看她的手,最终,还是微张口,吃了她的糖。 糖果味在舌尖荡开,甜得令人,发昏。 小娘子吃着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的甜蜜。 李漠看看她,下一刻,他站起来,神色从容地迅速拉住她的手,“去用饭。” 门口一干人耸着的双肩终于得以放松。 林姨娘可真有本事,也不知道她哪来的魔力,一下子就把爷哄得身心舒畅。 难道,就凭一颗糖? 只怪离得远,没看明白其中关窍。 用过晚饭,李漠去洗浴,碧好在寝室里搜了搜,从陪嫁的箱笼里搜出一本小书。 如今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妾,少不了要来找她过夜。可日后就指不定了,他会娶妻,然后为了笼络人际,纳上更多官家女子为妾。 活了两世,碧好倒没有想过要把这个男人独自占有,因为她的身份认定了是妾,那便只能是妾,家世、地位、命运这些无法扭转,她只想让自己的人生不那么悲惨一点。 但只怕会跟前世一样,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暂时把李漠套牢住。 碧好在床上看书看得认真,担心被丫鬟发现了取笑她,她是背对着门,坐在床上看的。 少顷,身后来了一抹带着清爽凉气的阴影,碧好猛地把书一合,塞进被子里,回身冲李漠傻笑:“爷洗干净了?” 她举高双臂,想攀上他的双肩。 李漠肩上披着半干湿发,衬得棱角更为分明,脸上透着凉凉的白,似乎比白天束发戴冠时还要俊俏。 碧好仰头看他,他那浓密的眉毛稍稍向上扬了扬,略有些放荡不羁的意味,可深邃眼眸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反倒让她捉摸不定。 她扯扯他的雪白中衣。 李漠不急着坐下来,先道:“说洗好了,不说洗干净。” 在小娘子的口中,好似洗干净了就要做什么一样。 碧好乖乖点头,“好,爷洗好了。”说着拍拍自己膝盖下方被子的位置,欲盖弥彰。 李漠瞅过去,“在看什么?” “没什么,随便看看,”碧好伸腿欲下床,“我给爷梳头发吧。” 她一起开,李漠颀长的身子往下倾去,长手一把撩起被子,轻松拿起了书。 “啊,爷,还给我。”碧好跪在床上,伸着小手就想抢回来。 李漠把书举高,转过身,翻开其中一页。 床上的小娘子彻底安静了。 李漠捏着书,看着书上的小人画,耳根一热,回身,把手合上扔回给碧好。 不想,小娘子却没有露出脸红羞赧的神色,只以为做错事、看错书惹他生气了,一双膝盖跪坐在床上,两只小手蜷成拳就撑在两边,双眸受惊似的半垂半闭,长睫毛扑闪扑闪地紧张着。 李漠伸手抬起她圆圆下巴,“说话。” 碧好委屈地噘起小嘴,弱弱道:“回爷,是我母亲。” 李漠顿时满额黑线,蹙起了眉,“你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母亲?” “不是,不是,”碧好抓住他腰侧,“是我母亲问我‘世子待你好不好?’我说很好。于是她问我,有没有为世子爷做点什么?我傻眼了,我好像什么也不会,爷里里外外都有人伺候,渴了有人奉茶,饿了有人传饭,天冷了有人随时搭上衣服,天热了还有人递上汗巾。妾住在深闺,真是什么也不能为爷分担,想着为爷绣个荷包,可是手艺还不精,不敢给爷戴,怕有人笑话爷什么好东西没有,居然戴这个。所以,所以……” 男人的眉心恢复平静,等着她的下文。碧好一双水汪汪水眸望向她,接着道:“我想着爷白天挺累的,晚上睡觉或许可以放松一下,我就看看能不能,学点什么有用的……” 话音刚下,男人就似早就忍不住了,嗤了一声,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道:“嘴还挺会说。” 他上了床,神色放松地半躺着,另一只手拿起那本小书,好整以暇地看着封面,“那你说说,你看了那么一会儿,学会了什么?” 碧好就坡下驴,趴到他身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