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会,人总是只对自己苛刻的。”福宝轻轻捏捏我的脸。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因为这句话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我所希望的福宝的回应,是认真地要过我的作品去看,并在读完之后给出我的文笔很美这个答案,他当下的回答总有些默认了我的文笔确实差劲的意味在。但我同时也对他没想看我写的东西这件事松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让恋爱对象看过我的作品,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比裸体更加一丝不挂的赤条条。 我那既失落又庆幸的复杂情绪并未在心头纠缠多久,便被福宝的下一句话捋顺得服服帖帖:“和你重逢之后,秧秧,我更加明白为何冥冥之中我选择了导演这个专业。我的使命,可能就是将你的文字搬上银幕。” 福宝之后说了几个他很喜欢的将画面赋予文字且将原来的文本展现得更加生动的例子,好像《美国丽人》也在其中,但我没听进去。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他那句使命是将我的文字搬上银幕的话,胸中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因为福宝的这句话,我对自己专业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好似多年创造出来的无家可归的文字终于找到了归属。就是在这个动力的驱使下,我和福宝待在一起的两天一点也没有虚度,都用来写大纲了。 周日晚修改完大纲的那一刻,我敲下回车键,回头看见福宝倚在我的床头。在我身边的这两天,他也第十五遍地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屋内的光线已经暗下来,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的光斑跳跃在他的鼻尖,他白皙透明的样子好看得仿佛不该在这个人间存在。我突然感受到一抹来之不明的忧伤,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失去什么,心里的那份酸楚使我不忍卒视。我扭头看向窗外,洛杉矶恰巧在那一刻被点亮,千家万户的星点光芒逐一闪烁,连成一片萧索苍茫的银河。 到教室后,我如约给他发去微信,他很快便回了我一句“好想你”。我握住手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恨不得贴着他一起上课。 这所学校上课以实际操作为主,许多课都是以研讨会的形式展开的。编剧专业的流程是完成自己的故事大纲或者剧本等作业,并在上课之前发给班上的所有同学,我们要当堂逐一进行讨论;课程进行的时候,作品被讨论到的那个人不能说话,不能提出任何反驳。要把同学给的建议记下来,回去自己慢慢消化后再决定哪条能用,哪条舍弃。 这门课上一共有六个学生:我、阿莱茵、伊维塔、贾克还有杰森及安娜。杰森是个沉默寡言的大胡子白人,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汽车销售员,今年三十八岁,遇上了中年危机、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但不想出轨年轻的姑娘或者买愚蠢的跑车,于是在妻子的鼓励下来学习一直十分好奇的写作。安娜同我和阿莱茵、贾克一样,刚刚本科毕业,顺理成章地读个硕士。她也话不多,不怎么加入我们平日的闲聊,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歌。 班里的同学们正在谈笑着些无关紧要的事。见我到来,他们冲我打了个招呼,问我周末度过得愉快吗?还没等我搭话,阿莱茵便一脸促狭地说,她怎么可能不愉快,她可是有了个新男朋友。在阿莱茵的带领下,大家发出了很刻意的了然于胸的笑声。 我见他们对我的态度与之前并无差别,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许——我一直担心有人在读过我的大纲后会窥见那其实是我的亲身经历的秘密,或者干脆认为我就是思想肮脏喜欢编这么畸形的故事。写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时常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抬头看见福宝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窗外是洛杉矶阳光下的棕榈树,我才会稍稍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已不再身陷泥潭。 写到一半时我也想过放弃,想着如果将其永远地埋葬在心底的角落,对我来说会是件更容易的事情。但我逼着自己记起写它的初衷,我要通过写这个故事将这件事情抽离我的身体,让它成为一个虚拟人物的虚构创伤,那样我就可以蜕变成配得上福宝的干净清白的女孩。我甚至想,如果我笔下的主角能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那么她也能鼓励我终于从这件事情里永远地解脱。 莱纳德终于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背带裤,看上去像tຊ个泰迪熊般笨拙可爱。他一进门便与我对上眼神,我们冲对方笑笑,眼神里已不再有除了师生情谊之外的任何情愫。同学们也都安静下来,在电脑上调出大家的大纲,准备开始讨论。 第一个讨论的是阿莱茵的大纲。她写了一篇超自然故事,是关于一个青年女孩如何一步步成为驱魔人的。按理说来,阿莱茵是个基督教徒,选择此类题材也不算出乎意料,但令我意外的是她要将其写成一个喜剧。我讶然于她对自己的信仰竟然可以既虔诚又不吝于拿它开玩笑,也许人只要对一件事情深信不疑,便不会害怕任何对它的权威的挑战吧。 第二个讨论的是贾克的故事。他描写了一个多米尼加移民家庭在纽约辛苦打工,却遭受来自黑社会和政府的两重压力,最终走向灭亡的故事。在大纲中,他对情节的描述并不多,却用大量的笔墨批判了所谓“美国梦”的虚假之处。我见一旁的杰森撇了撇嘴,不由得有些想笑。 第三个讨论的是伊维塔的大纲,她的作品是我最期待的。我十分好奇她这样的美人会编造出怎样的故事,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一幕幕凄美的画面。没有想到,伊维塔写的竟然是一个浪漫喜剧,讲述两个女孩在意大利相遇并坠入爱河的故事。莱纳德说,好的喜剧要比正剧难写很多,他很佩服伊维塔和阿莱茵的勇气。 然后便到我了。 见同学们都在电脑上打开了我的大纲,我顿时心脏一阵紧缩——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我血淋淋地剖开自己又冠以堂而皇之的假面的故事,就要在众人面前接受我无从预知的审判了。就在我将要被恐惧淹没之时,却听见阿莱茵说:“你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克洛伊。” “我也是。”伊维塔点点头,“前天读完之后,心里特别受震撼,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果要和大家百分百诚实的话,我必须说,我流下了眼泪。” “这个故事取材于伍迪艾伦吗?”杰森开玩笑道,大家都心下了然地笑了笑。我也露出笑容,嘴上答应着“让我们给他留点脸面吧”,心里却在想: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我多希望这个故事不是取材于自己。 看着大家围绕着我的故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没有一个人露出我恐惧的那种厌弃的表情,我充满了感激,心里也不由得动了动:看来人们对于这种事情也没有太过无法接受,也许我可以早日把真相告诉福宝呢—— “我不喜欢。”贾克突然说道,“首先,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故事。其次,如果这个故事给我带来了任何感受,那这种感受绝对是不适。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恶心了,我不认为自己愿意再次读它。如果可以的话,莱纳德先生,我希望以后在讨论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可以短暂地缺席课堂。我会在这个故事被讨论完之后立马回来。” 我整个人从头冷到了脚,双手霎时间如结了冻霜一般冰凉。 第九章血淋淋的心在白纸上跳动(下) “贾克,这,我们学校没有这样的先例……”莱纳德有些诧异地说道。 “我来这所学校是交了学费的,我不该花钱将自己放在不适的环境中。” “克洛伊也是这里的学生,她有权利获得你对她故事的反馈……” “如果是为了公平起见,她也可以不对我的作品给出反馈,我们互相不参与给对方建议的环节。”贾克笃定地说道,“我在这件事上非常坚持,如果必要的话,我会让我的心理医生开具证明。” 一时间大家都愣了神,谁也没想到贾克会如此直言不讳。众人的目光投向我,我直觉如坐针毡,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浓浓的耻感——我的故事竟然让贾克厌恶到不愿意与它共处一室,之前燃起的一点向福宝坦白的念头此刻已彻底被浇灭。理智告诉我,贾克只是讨厌发生在我故事主人公身上的那种不公,他厌恶的是那种暴行而并非我这个人,但我的内心却止不住地要自怨自艾,脑子里有一个恶魔在冲我低语:你真脏,真令人恶心。我的身体好似被放入了冰火两重天的炼狱,一半冷得发颤,一半烫得灼人。 虽然心中正在翻江倒海,但常年以来的变色龙习性让我迅速地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我深知此时如果硬要贾克接受我的故事,会显得我既可悲又无能,只有当两人之中更加胸襟宽广的那个,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与赞赏。于是我按下心头的委屈和怒火,努力在脸上摆出得体的微笑,点点头道:“贾克的提议十分公平。” 贾克也看向了我,眼神中有些惊讶。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故事而让贾克感到不舒服、被冒犯,那样就太自私了。所以我愿意贾克不参与我的故事讨论。但是,如果贾克允许的话,我想仍然参加他的故事讨论。我喜欢他的故事,希望我的建议能为那么棒的剧本添砖加瓦。” 这一番不卑不亢地话语获得了由阿莱茵带头的全班同学的鼓掌。贾克略显尴尬,但也随即为我鼓起了掌,并谢谢了我的体谅,大有另眼相待的意味。我对自己的反应十分满意,虽然心里还在为了贾克的话而怨恨不已、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躲起来,但起码从表面上看不出我有一丝耻辱和羞愤。 待大家的掌声平息,莱纳德看了看我,眼神中尽是抱歉。他说:“我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再在课上发生。你们知道,作为编剧,我们要去关心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感受。任何事情只要是发生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