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三日后和两个师弟妹约好,于墨霄便干脆找了个客栈准备吃饭投宿,既来之则安之,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开封城西北城隍庙,平日人来人往,测字算命、摆摊杂耍的样样齐全,盘踞的帮派地痞、贫民富胄、商客游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要想在这里找一个人,即便你在城北有个土生土长的熟人,也得费上大半天功夫,因而是最好的躲避追踪的地方。
夜色氤氲,于墨霄从城南跑到城北,已经是饥肠辘辘,他正欲走进城隍庙东北角的松云客栈找个僻静的房间住下,一瞥见右手边一个破烂的摊上,一个年迈的算命老儿歪歪斜斜靠在摊前,正侧目不住打量他,口里还朗朗有词: “谋定无忧,贵人点头。得荣思辱,身安思危。今时还是旧时人,人事如今又一新。神算子看相、测字、算命、扶乩、圆光、走阴、星象、法师、端公样样行嘞。” 于墨霄定了定脚步,看他一眼,正欲转身就走,那老儿突然又道:“公子,印堂发黑,今日必是糟了什么劫难吧?” 于墨霄听说过他们的那些门道,什么入门观来意,出言莫踌躇。这些算命的就是会观察来着的表情tຊ神态,而他今日的确有了心事,想必也都挂在了脸上。这个老儿叫住他,无非也就是使些江湖骗子的把戏罢了。若是在平日里,于墨霄定不会理睬,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地走向了那个破破烂烂的摊子。 “哦?你倒说说我遭了什么劫难?”他冲着那个老儿,没好气地问。 “嘿嘿,公子莫急。小老儿行走江湖数十年,看人一看一准。公子不妨选一个,是想看相呢,还是测字?” “测字吧!”于墨霄拿起摊上半干的毛笔,在纸上草草写了一个“解”字,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扣在纸上。 那算命老儿看见于墨霄出手阔绰,瞪着双眼赶紧双手接过铜钱放入怀中,如干柴般的三根手指捏起写了字的纸,放到眼前,边看边皱眉摇头。 于墨霄见他眉目纠结,不禁追问道:“你这老头,别故弄玄虚,赶紧解啊。” 算命老儿右手微微捏须,竖起一根眉毛打量着于墨霄:“公子实属贵人,小老儿收了公子钱财,也当以实相告,但又怕言语得罪了公子,不知这真话当讲不当讲啊?” “废话,我来测字,自然想听真话。”于墨霄言语重了些。 “好!公子写的这‘解’字,想必是心中有难解之事。这字左边一个‘口角’之角,乃与人发生了争执。右边乃一‘刀’一‘牛’,这口角之因想必是滥杀了无辜,或是谋害了亲近。” 此言一出,于墨霄心中之惊非同小可。“混账!”他一掌拍在那算命的摊上,那木板在他内力之下,断成好几截,啪啪散落在地上,那小老儿也被震得向后摊倒在地,大惊失色。 “你个算命的,休来胡说八道,说!是谁指使你这么说?”于墨霄怒气上冲。说话间,边上围上来不少街坊路人。 那老儿哭喊着:“你个年轻人,不想解字就别解,字是你自己写的,我哪里受了什么指使?被我说中了心事还撒泼打人,还有没有王法啦?”他越叫越响,恨不得把路边人都喊来。边上一个中年妇人模样的走上去搀扶起了老头,劝到:“哎哟,公子,这算命的在这摆摊十多年了,他不是坏人,你就饶了他吧!”边上路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人在打量于墨霄,有人帮着劝架,一时乱作一团。 于墨霄怕将事情闹大,引起注意,这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赶紧胡乱地摸了一锭银子交给那老儿,便挤出了人堆。他跑进松云客栈,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从下午到现在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可以坐下歇歇。他将随手的长剑放在桌边,又将替换下来的衣服包括放在边上的凳子上。随便跟小儿点了几个小菜,上菜时突然发现都是父亲平日里爱吃的,不禁有些泪目。回想起刚才算命的所言,在这开封城北,居然轻易地被一个糟老头拆穿了心事,若真是巧合,这似乎又太凑巧了,不禁觉得蹊跷。 他呆呆看着那几个菜好一会,定了定神,才动筷子,只见桌边上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正痴痴地看着他。于墨霄见他天真可爱,冲着他笑着问:“小弟弟,你吃饭了吗?” “吃过啦,哥哥,你是住店的吗?” “是啊!你家大人呢?怎么没人看着你?”于墨霄四处打量,见没有人来寻这孩子。 那个男孩也不回答,这着于墨霄那几个菜,馋的咽了口口水。 于墨霄见他原来是肚子饿了,笑道:“你若饿了,就和哥哥一起吃饭吧。”顺手从筷桶里拿出双筷子,递给他。 谁知那孩子并不接筷子“我娘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会拉肚子。” 于墨霄又好气又好笑:“你娘又是谁呢?” “不告诉你!”那孩子做了个鬼脸,谁知他突然抓起于墨霄放在桌边的包裹,便往门外跑去。 于墨霄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愣才追上去。那包裹里原本也只有他替换下来的衣服,并不值什么钱,可若是叫人发现了身份就糟糕了,他追到店后门,一把抓住那个孩子,笑道,“那你娘有没有告诉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呢?”他一手提起那孩子衣领,一手轻轻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 那孩子咯咯笑个不停,显然是和于墨霄开了个玩笑。只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从后门传来:“狗儿,你又在和客人瞎胡闹呢?你这调皮孩子。”一个绑头巾,系围裙的少妇走来,看起来是这客栈里的厨娘,这男孩子想必是他的儿子了。 “公子,真是对不起。这孩子没大没小,和你闹着玩呢,还请公子见谅。”她赔礼道。 “不碍事。”于墨霄接过包裹,笑着离开,那孩子又对他做了个鬼脸。 于墨霄重新回到桌子上,继续吃饭。可是第一口菜还没有咽下,他朝桌上一看,惊呼:“不好!”他的剑不见了。 环顾四周,哪里还有剑的踪影,就那么片刻时间,他追那个孩子的功夫,有人不知不觉地偷走了他的剑。他朝四周的人问道:“有没有人看到在下的长剑?” 可是周围三四桌的客人回头打量了他一眼,根本没有人理会他。会不会偷剑之人和那个孩子串通?他又追到后门,再追到厨房,却完全不见那对母子的踪影。他抓起厨房一个小工,问道:“我问你,这客栈厨房里可有一个中年女厨子,带着他的儿子在此帮工?” 那小工摸摸后脑,迷茫道:“咱们厨房的厨子都是男的,从没有女厨啊,就连洗碗打杂的也都是男的!” 于墨霄脑中嗡的一声,他行走江湖的年数不算少,竟然在短短片刻之中先被算命的自乱阵脚,后又被一个孩童耍得团团转还丢了佩剑。这松云客栈看来是不能再住了,他提起包裹就往街上走去,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静。 朝城北又跨过几条街,他才在另一家客栈停下。这里虽然来往行人也不少,但比城隍庙还是清净了不少。他四处打量了路人,并没有人刻意注意他,他才进了客栈投宿。问掌柜的要了间走廊尽头的房间,他也不再吃饭,天色已晚,当即进了房间,洗漱后合衣睡了。 于墨霄翻来覆去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从在开封偶遇林寒初开始,这一连几日的变故实在巨大,连日奔波,他都未曾细细想过这前因后果,而他和林寒初却已经深陷这个巨大的阴谋之中。她是无辜的吗?此刻她又在何处呢? 于墨霄想着想着,只觉眼睛越来越沉重,迷迷糊糊地刚要睡去,忽听到屋外有轻轻的叩击声,他立即打起精神。又仔细听了一阵,那声音一会轻一会响,仿佛就在隔壁房间,但又忽近忽远。这声响有些像人在打火石,又像有人在砧板上切菜,可如果是这样,又怎会飘忽不定?于墨霄又听了片刻,觉得声音不太对劲,他坐起身来,干脆不再睡了。此刻没有配剑在手,他不想贸然出去。若是少林和蜀山的人追到,他们也算名门正派,不会用这种手法来引诱他就范,可若不是他们,还会有谁想要对自己不利呢?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这声音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响。于墨霄终于按耐不住,起身开门,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虚张声势。他顺着声音的方向寻去,果然发自隔壁房间。于墨霄凑近了房门朝里面探听,除了那声响并没有人声,他稍稍犹豫,还是一脚踢开了房门。 只见里面漆黑一片,而房间中间点了一支蜡烛,诡异至极。那房间里的窗半开着,那叩击声响正是从窗户边传来的。于墨霄走进窗边一看,松了口气,原来是那窗档没有架好,被风吹得一下一下地扣在窗沿上发出的声响,难怪时轻时响。于墨霄顺手将窗档收起,将窗户关严。这下屋子里突然寂静了下来,他回到桌边,稍稍端详了桌上的蜡烛,想是小二打扫后,忘记吹灭,这才点了大半宿。 他俯身吹灭蜡烛,正欲回房,突然一阵刺鼻而诡异的香味袭入他的鼻腔,于墨霄暗叫:不好,这蜡烛内有迷香。他急急想往门外跑去,可是已经头晕目眩,脚下疲软。于墨霄挣扎着冲到门口想要呼救,突然,一团灰褐色的影子朝他袭来,那个影子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于墨霄无力反击,在迷药的催动下他直直倒地。在意识丧失之前,他只见一个带着条纹包头巾的矮子站在面前,而门口突然闯入一个另一个清瘦的影子,一身素色披风,还有一阵玉兰清香。 是她吗?于墨霄随即晕了过去。 ---------------------------------------------------------- 晌午,客栈。 剧烈的头疼,然后感觉到tຊ胸口的隐隐疼痛。 “你可好些了?”果然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原来在他昏厥之前看见的那个素色身影并非幻觉。她背对着于墨霄的床榻,坐在桌前。 他奋力支撑起身体,下床起身。一阵眩晕,那迷药的力道果然不小,看天色他竟然昏睡了足足有五个时辰。“那个灰影到底是什么人?” 林寒初依然没有回头,她过了片刻,才答道;“那个人…是谁不重要了。他不会再加害于你。”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于墨霄凝视着她的背影,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清瘦的轮廓中蒙上一层柔光,动人极了。她终于侧过身子,依然是那张楚楚动人的脸庞,只是近几次于墨霄见到她,总是气色不佳。 她没有回答,于墨霄恍然:“你…一直跟着我?”他心头涌上一阵感动,看着她迟疑的神色,他真想一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可想到父亲死因的谜团,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我只是想调查清楚于伯伯的死因,没有其他。” “那御剑派发生的一切,你都看到了?” “是。”她略为迟疑,叹气讽道:“如今,你也尝到被人冤枉的滋味了吧?” 于墨霄语塞,他坐到林寒初对面,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对不起,我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诬陷你。只是…” “只是你还是不相信我,是吗?” “我没有这么说,我不知道,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一连串事情,我分不清谁是谁非。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爹也没有死,我现在也许不会那么迷茫。”于墨霄撑住自己胀痛的脑袋,缓缓摇头。 “你是想说,如果你那日没有遇到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吗?” “我…”于墨霄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他是这么想过。但他也知道,其实即便没有林寒初,那些暗地里的歹人也会加害他父亲,觊觎御剑派和整个武林,想躲也躲不掉。 林寒初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她压抑中心中的失落和悲凉:“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如今一时半会我回不了御剑派,其它门派碍于少林和蜀山的压力,怕也不便相助。我必须靠自己尽快查出真相,我约好了和师弟师妹二日后会和。”于墨霄垂头深深一叹,往桌上奋力一拍:“这些人的手段太过卑鄙!居然利用少林和蜀山来对付我们,他日我查明真相,我不会放过他们!” “我知道如今你依然怀疑我牵涉其中,不会让我插手。但倘若你需要帮助,不妨可以去找熙王。他并非武林中人,不受少林和蜀山制约。其二,他手下能人不少,需要的话还能调动兵马。其三,熙王昔日与于掌门有些交情,我也同他说起过你的为人,我想他会出手相助的。” 于墨霄拍在桌上的右手徒然握紧了拳头,他没有看林寒初,低头冷冷道:“熙王对林姑娘爱戴有嘉,怎么?如今连我这个外人也要借林姑娘的光了吗?” “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想帮你。”林寒初站起,迎着于墨霄辩道。 于墨霄猛地转头俯身看她,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她的双肩,将她一把推到床柱上。四目相对,近在咫尺,鼻息可闻。于墨霄手上的力道加深了一分,透过单薄的绸衣,林寒初可以感觉到微凉的肩头上渗入的一股男子劲力和灼热。 “熙王爷对你很好是吗?你心里向着他是吗?”于墨霄喘着气,急急质问她。 “我没有,你弄疼我了。” “如今我成了武林弃子,你更加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他了,是吗?” 林寒初眼框一红,噙着泪,她气道“你胡说什么?若我想去找他,我…我何必跟着你?” “哼,你跟着我,不过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有探知那封信的下落吧?若你真心待我,那日我求你留下,你为何头也不回地走?” 林寒初的泪无法控制地落下,她的心他从来都不懂。 不待林寒初回答,于墨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像有一头猛兽在他的胸口呼之欲出,在她的面前,他从来就没有办法理智。而此刻,在他最难堪的时候,她居然让自己去找赵柘。“你说,你和赵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于墨霄,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吗?你怀疑我可以,不要去怀疑熙王的为人。” “你曾在他府上住了那么久,他到底如何待你,让你如此向着他?” 林寒初看着他的眼睛,那瞪大的双眼里,没有了昔日对她的关爱,也没有愧意,而是汹涌而来的怀疑和质问。林寒初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急促地呼吸,努力压抑胸口愈来愈猛烈的气血翻涌,她挣扎着用颤抖的双手推开于墨霄,躲过他夺门而出,突然眼前一黑,一口鲜血涌上喉咙从口中吐出。 “站住!”他依然不依不饶。 林寒初背对着他,停在原地,紧闭双眼,哽咽道:“你放心,我不会逃。若他日你证明我和于掌门的死有任何牵连,你随时来拿我的命。” 于墨霄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下数行,叠好拿到她身边。“你不是想要知道那份信的内容吗?拿去吧。这信中内容是刘一照所写,那日你来找我爹,他没有和盘托出,纯粹是出于保护你的目的。” 林寒初没有回头,侧首接过信藏入袖中,夺门而出。房间里,顿时清净得如同没有人来过,而淡淡的玉兰花香合着一阵血腥气味却依旧留存在空气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