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没办法,就让濮氏用起了苦肉计,把女儿逼回家。 那日,他记得很清楚,女儿是天黑回的家,身上的女医官服还没有脱下。 显然是急的。 他心中一喜,暗道这苦肉计用对了。 女儿再怎么六亲不认,到底是濮氏肚子里掉下来的肉。 她娘打小就疼她,当年女儿想学濮家的医术,濮氏二话不说,带着她回了娘家。 进门,先行礼; 再坐到床边,替她娘诊脉。 这一诊,女儿脸色变了。 濮氏并非装病,而是故意吹了凉风,淋了雨,病得货真价实。 人一病,脸色就憔悴,再落上几滴泪,在烛火下当真是可怜到了极点。 尤其濮氏平常,还是飒爽的人。 她沉默半晌,“我替娘开几副药。” 濮氏挣扎着坐起来,牵过女儿的衣袖,对他说:“去把针线盒拿来,这袖子都破了,我来缝两针。” 他命丫鬟拿来针线盒,又把烛火凑近些。 濮氏穿针引线,低头把女儿那处破了的袖子,一针一针补好。 末了,濮氏把脸凑近了,用牙齿轻轻咬断了线头。 至始至终,女儿都坐着一动不动,只是眼眶慢慢地泛起了红。 “娘怀你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胎给我生个女儿吧,后来去道观求,果然求来了。 你刚生下来,丑的跟什么似的,可娘心里开心啊,再丑也是娘的女儿,娘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儿。” 说完,濮氏重重叹了口气。 “你只管安心去,娘把你叫回来,只是想看看你,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吃饭,天冷了,记得多加件衣裳,别着了凉。” 她的眼眶更红了,双唇死死的抿着,原本挺得笔直的腰背,慢慢弯了下来。 第六百六十五章女儿(六) 女儿进门之前,他对濮氏说: 女儿那个脾气,你越硬,她越硬;你只有不停的示软、示弱,才能戳痛她的心。 他料准了一部分。 濮氏说完,女儿僵了片刻,忽的跪下向濮氏磕了三个头。 濮氏捂着嘴,翻身朝床里躺下去。 女儿磕完头转身就走,到门口时,再回头看了眼蜷缩在被子里的人,倔强的泪,终于落下来。 她打小就不怎么哭,十岁以后更是一滴泪都不会掉,天大的事儿,最多皱皱眉头。 连她四个哥哥都说,这丫头冷情冷血呢。 到底还是母女连心啊,沈巍看着那一串泪,在心里暗自庆幸。 接下来他送她出府,父女两个并肩往外走。 一路沉默。 走到二门时,她停下脚步,问道:“爹,沈家的荣华富贵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孩子。” 沈巍黯然:“爹已经是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爹没有别的指望,就指望你和你哥他们过得都好。” 她定定看他良久,忽的笑了一下。 “说吧,要我做什么?” 沈巍长松一口气,忙道:“那人会来找你的,你听他的话就成。” “我等着他来找我。” 说完,她掀衣跪地,冲沈巍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头。 沈巍又喜又惊。 喜的是,女儿终于答应了。 惊的是,她朝她娘磕三个头,再朝自己磕三个,是不是意味着…… 她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有一点冷光。 “爹。” 她低唤:“你和娘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我也只能报到这里,女儿去了。” 沈巍怔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大痛,追上前几步,大喊道: “孩子,你回来……” 她没有回头,甚至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沈巍眼里又涌出一点泪。 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女儿的背影,那么纤弱、那么决绝,又那么的……悲伤。 屋里,又陷入了沉寂。 事情到这里,真相浮出水面。 一场温情脉脉的苦肉计,终于逼得沈杜若乖乖就范。 事后,赵王的人找到她,她硬着头皮做下了这桩违背她良心的坏事,太子府也因为她,而彻底覆灭。 沐辛浔心里堵得慌。 “你可知道,赵王要她做的是怎样一件事?” 沈巍悲从中来,“我刚开始不知道,是后来……后来事情发生了,才隐约猜到一点。” “猜到了一点什么?” “晏姑娘,别问了,杀头之罪啊!” “那么她后来活下来……是你去求的那一位吗?” 沈巍抹了把泪,摇头道:“我求的是皇后娘娘。” 这老东西真是聪明啊! 求皇帝,君臣二人四目相对,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皇帝为了不留后患,难免起杀心。 求皇后就不一样了。 皇后打理内宅,根本不会知道男人为了上位,还布下这样一个惊天大局。 沈巍求情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说女儿做了内奸的事,只求皇后看在往日一点稀薄的情分上,留小女一命。 皇后母子二人,曾经是沈巍救下的。 冲着这一点,皇后一定会帮他求情。 而皇帝之所以没有杀沈杜若,大致有三个原因: 一来,皇后的求情; 二来,沈杜若是个女人,翻不出大风大浪来; 三来,沈家人还在京城,就算为着父母兄弟,沈杜若也知道该闭嘴。 这便是沈杜若能活下来的全部真相。 “沈杜若出来后,来向你们二老告别了吗?”沐辛浔问。 “没有。” 沈巍伤心道:“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被放出来了,知道的时候,她已经不知所踪。” 真聪明啊。 谁也没有道别,无声无息的离开四九城,既保全了她自己,也保全了沈家。 “外头传言,沈杜若是做了错事,被你赶出的沈府,这个传言,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这个推断实在出乎意料,屋里三人都怔愣了一下。 沈巍猛的抬头,满脸惊愕。 沐辛浔眸光中闪过嘲讽。 “如果你不这么说,沈家又如何能彰显出清白呢?你的四个儿子,又如何能步步高升,荣华富贵呢?” 沈巍一动不动的坐着,身上是最奢华得体的锦袍,只是锦袍下面是具毫无生机的干尸,仅仅还有一口气,苟延残喘。 半晌,他捶着大腿,悲泣道:“晏姑娘,我有什么法子呢?” “你有。” 沐辛浔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在外面漂泊多年,死后魂归故里,但凡你还念一丝丝的父女之情,你不会纵容四个儿子不让棺材进门。你才是一家之主。” “我……” 沈巍掩面而泣。 “你们沈家的荣华富贵,是用她大半辈子的背井离乡换来的,是用她的客死他乡换来的,到最后,你们连她的棺材都容不下……” 沐辛浔用极冷的声音说道:“沈杜若那一句,问得可真对:爹,我还是你的女儿吗?” “呜呜……” 年迈之人的哭声,是最揪着人心的。 只可惜,屋里四个人,没有一个对他有半分同情之心。 小裴爷更是气得咬牙切齿。 原来他还以为,沈杜若是因为做了坏事,罪孽深重,所以沈家四兄弟不让她的棺材进门。 哪里能想到…… 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这些人喝着沈杜若的血,吃着沈杜若的肉,到最后……还要伤她的心。 小裴爷看着太师椅里的沈巍,终于明白沐辛浔为什么痛恨那些动不动就后悔的人。 因为这些人的后悔,不过是一时的良心发现。 而对沈杜若这样的人来说,后悔是日日夜夜,是无时无刻,是不到闭眼,不得解脱。 所谓的德高望重,我呸! 还千盼万盼,要盼个女儿出来,我呸呸呸! 宁执傅目光往左,见明亭一脸的愤怒;目光往右,沐辛浔又是胸口起伏。 得,都气着呢! 他等两人都缓了缓,才开口道:“沐辛浔,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沐辛浔起身,走到沈巍面前,不怒反笑道:“有桩事情我想告诉你,是那些把她棺材抬回京城的百姓说的。” 沈巍抬起脸。 “有人问沈杜若,为什么一个女人要背井离乡做游医?她说她罪孽深重,为了赎罪。” 沐辛浔笑意更浓,“我想说的是,真正罪孽深重的人是你,该赎罪的人,也是你。” 她停了一下。 “老太医,午夜梦回,你就不会做恶梦吗?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 沈巍呜咽一声,眼睛朝上翻了翻,吓晕了过去。 沐辛浔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她的心里感觉到一阵酣畅淋漓的快意。 为沈杜若! 第六百六十六章谁点 回程的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别院。 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