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只剩下了一片雪白,浑然忘记了今日他来丫谷究竟是要做什么?追问她的来历,揭开她的秘密?顾三再也无法确定,他活到现在从未见过解忧这样的女人,又狡诈又自信,即便自身处于劣势时,也未怯过,并且还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准对方所在意的地方,一不留神,她便踩到头上去了。顾三一贯自诩冷静聪明,可如今与眼前这小小女子一比较,自己那点粗糙的心思根本不值一提。 顾三还未回应,一旁严大娘倒是先开口,“都别在这里站着了,天黑风大的,有什么事情去我屋里说。” 顾三牵马去后院,严大娘与解忧便先进了屋。丫头已经燃了一个地炉,火烧得很旺,热量漫在屋里,将原本就不大寒凉的秋夜烘得几分炎热。丫头用木头在屋角垒了个窝,将三只小兔子放在里面,又折了几枝金桂插在周围。香气弥散,竟在这陋室之中熏出了满屋清香。 严大娘低声问道:“你怀有身孕之事,是我诊出的。我虽医道稀疏,但毕竟照顾了这一谷的妇人多年,喜脉上定是不会错的。看你方才神情,你自己竟浑然未知?” 解忧低头苦笑,喃喃自道:“我早年里受伤不少,还以为残躯一具,终生不能有孕,却没想到上天竟这般会挑时间,赐给我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严大娘心思细腻,又对解忧颇为赏识,凡事便愿以她的处境多考虑几分,故而对解忧之前的经历便有与顾三不同的见解,“我想应是如此。世间女子,为母则刚。你是这般聪慧理智之人,若早知自己有孕在身,必不可能冒险私离渭州,将自身置于这般风险之下。” 解忧听严大娘说话,只觉得神思通彻,心情好了不少,便玩笑道:“大娘就不信我会为某男子痴情至此?” 严大娘笑了笑,“我与你其实算是初相识,可我却知道即便你有一份痴,也决计不至于到不管不顾的地步。三爷把情字看简单了,亦将你看低了。” 解忧原本满脑乱绪,如今听严大娘这么两句话,一时恍然,自己若是早知有了身孕,离府之心未必会有那般坚决。为了安胎、为了生养,诸多牵绊,也许便能如赵匡胤所愿,一生守在府里。可既然命运安排如此,断没有再回头的道理。且行且看,这世间再是艰苦,也一定为自己留出了一条崎岖狭长的小径。如此一想,只觉心中豁达,便吵严大娘盈盈行了一礼,“何其幸哉,于人生坎坷处,能得丫谷庇护,还遇到大娘这样善通人事的前辈指点迷津。”这番道谢乃出自真心,字字肺腑,严大娘也不由得动容几分。 只是很快,严大娘便被屋外的吵闹声吸引过去,脸上忧虑之色十分明显,“丫谷,”她轻声说,“却也未必是什么桃源居所。” 话音才落,堂上的那扇门被撞开,便有一红面黑髯的醉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喝得酩酊大醉、脚底不稳,目标却十分清晰,进了内室,直冲着解忧而来,“果然有个天仙藏在这里。老子今晚捡到宝了。”那醉汉含糊说着,伸手便来擒解忧。 这一幕与当日被彭善调戏的场景竟如出一辙。解忧背后冒起了一阵冷汗,紧接着便化成了更难言彻骨的森然。 严大娘当到解忧身前,大声道:“走错了走错了,这里来不得。出去吧。” 醉汉见到解忧,早已色性大起,平素对严大娘还能客气几分,此刻却十分不耐烦,抬脚便踹了过去,口里狠狠道:“老虔婆,真把自己当作个什么玩意儿。这谷里,但凡是大爷我看上的婆娘,就没有上不了的。” 严大娘动作很快,没让这醉汉踹中实处。正慌乱中,顾三身影飘然而至,来到醉汉面前。咧嘴露出了一口白牙,同时出手,捏住了醉汉手腕上的穴位,猛地往前一带,那身躯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顾三见状,只哈哈大笑,转身搂住了解忧的肩头,一副风流的模样笑骂道,“滚你妈的蛋,这是老子的婆娘。你出去撒泡尿照照自己,也敢来放肆。” 那醉汉有些不甘,借着醉意也不着急起身,只坐在地上冷笑讽刺道:“你的婆娘?三爷,你婆娘不是死了么?” 顾三眉头微皱,语气则是满不在乎,“这是新的。”说完,见那醉汉脸上仍然满脸色相,又走过去踢了他一脚,不耐烦地道,“我藏了一段时间了,好不容易怀上了,我家绝不绝后就看着这个了。” 那醉汉看看解忧,仍然是一副受惊吓的模样蜷作一团,双手倒不忘一直护在腹部。他只好叹了一口气,拍拍衣服又爬起来,醉意亦褪去了几分,“老子真服你,就不能放过自己,过几日自在日子,搞什么婆娘孩子,凭空造出这两份孽来。” 顾三脸上所有的神色已完全褪去,被外间清冷的月光一照,便如敷上了一层清寂的白霜。他继续笑骂着,将那醉醺醺的汉子踹出门去,自己又在原地立了一会,等屋里几个人从方才突如其来的事变中缓过神来,顾三才对解忧开口道:“你自己说,以后让孩子认我做义父。我方才,也不算故意轻薄你。” 一百三十 写诗(二) 这一夜,解忧辗转难眠。严大娘的被褥与床垫都清洗得干净,下面垫了晒干的松叶,躺在床上,便有一股细腻的清香萦绕在鼻息间。顺着窗望出去,方才的一轮明月已落了下去,空中只剩下密密匝匝的星星,繁杂凌乱,各自闪烁着不同的光华。解忧满脑子的喜怒哀乐皆理不清楚,明日该怎样?她亦想不明白。双手落在腹部叠放得整齐,掌心与呼吸起伏相接触,在一瞬间激起了她心底巨大的激动与喜悦。此前从不敢奢望,自己竟能有为人母的机会,解忧默默将诸天神佛都拜谢了一遍,拜谢完,她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孩子能平安诞生,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困住自己。 这样一想,又觉得困意来袭,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宿。梦中感觉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自己身上,脸颊饱满、清澈明亮的双眼,小小的嘴唇像是含着一粒珍珠,微微向上翘。解忧见了她,便觉得心中欢喜,开口问她:“你是我的孩子么?” 那女孩点了ʝʂɠ点,冲着解忧伸出又白又嫩的一双小胖手。解忧伸手想去够,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努力也抓不到。那女孩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又问:“娘亲,人间有意思么?” 解忧已经急出了一头汗,忙回答道:“有意思,你快来到娘亲这里来。” 女孩又问:“怎么个有意思呢?” 解忧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孩又说:“这丫谷里都是女子,她们过得好么?” 解忧忙道:“你与这里不一样。” 女孩转眸一笑:“只因为我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 解忧哑然失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有些不对劲,细细观察她的五官,脸的轮廓十分像丫头,说话时的神态也像。可那眉眼、肤色,精巧的五官分明是自己的模样。光影层叠,纵横交错,解忧忽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去触女孩的脸。可在无限接近时,女孩也抬起了一只手,两人指尖相接,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寒冷。 “原来你就是我,化成这么小的模样,几乎骗过了我。”解忧说。 那女孩并不回话。 解忧又自言自语:“我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孕育一个生命。慌慌张张这半生,好像一直在逃避死,现在你来询问我何为生。”可是对于这个问题,解忧也未必有答案,她默默地垂头去想,如瀑布般的长发落在胸前,几乎遮挡了她视线。 实在是困乏极了,她闭目养神,梦中的自己却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周围有山岚茫茫,恍似仙境,屋外有鸟鸣绕树,红光灿灿,洒落在几块如砚台般的山顶石上。瑰色秀美,幽香扑面,有一男子正在云海山雾之中习武,一条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刺破那些缥缈,带着凌冽的杀气。 解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只觉得此人的身手与赵匡胤颇为相似,不过都督惯来是用棍的,一条长棍随身而动,上阵杀敌的威力她是未曾见过,在府里,练棍只是用来强身。这么一想,又觉得两人的招式十分不同,这人手中雪白的枪刃不断被刺出,每一次都带着十足的力道,像是要在瞬息之间夺走将前方敌人的性命,杀气凛冽。解忧又想到翟清渠,他亦是有武艺在身上的,用的是一柄长剑。施展开来时,便如飞絮游丝,幻影凌波。只是力道稍逊,更无杀敌之心。曹彬曾点评过,翟先生的剑术怕是脱不了一个“舞”字了。解忧也曾想过,这大约与他少年时生的那场重病有关,体力不济,在武艺上难有大成。不过,这应当也无所谓,像翟清渠那边已足够自在逍遥,岂能让他事事得完美。 这样一番胡思乱想,就连解忧自己也觉好像,究竟是怎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忽地一下,那柄长枪破风而来,直戳戳地便朝着解忧的额心。 猛然惊醒,原来自己早已不在梦中。一早起来,严大娘与丫头去山中采摘药材。顾三昨夜没走,在外屋睡了一夜,早起便来练枪。解忧随众人早膳后,一直未醒透,方才坐在那里,竟又入眠而去,恍惚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