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他的这句话,连日来吃的药大多都停了,只余下一味不知是治什么的汤药,受了杖责的槿娘行走不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煎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
胸口闷疼的毛病毫无起色,想来如今还在吃的与内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小凝既知道自己的宿命,便也安然受着了。 她从未被人确信选择,却惯是被人决然离弃的。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掌心摩挲着大表哥的云纹玉环,还是会迸出泪来,把帛枕浸得湿漉漉的。 她想,死前总要打听清楚大梁的消息。 打听清楚魏国的仗打完了没有,舅舅如今怎样了,外祖母可还好,尤其要好好地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想着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每日照旧上马车跟着众人赶路,虽总在外人面前强撑着,但身子到底是越发地虚了。 忽有一日,听槿娘说起将军们抓到一个魏国探马,眼下正押在囚车里。 小凝心里一动,囚车跟在队伍最后,距她的马车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她定要找机会与探子见上一面。 机会很快便来了。 晌午时分大军扎营举炊,小凝趁着众人歇脚休息,悄悄溜到了关押探子的囚车处。 虽走得慢,但仍旧累得喘不上气来。 那探子正困在囚车中闭着眼睛。 小凝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探子慢慢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小凝笑叹,“我也是魏人。” 探子一怔,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找我?” 小凝笑笑,“我想向兄长打听点消息。” 那人催她,“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糟了。” 她已然糟糕透顶了,不会更坏了。 小凝眸中泪光闪烁,抓住囚车撑着虚乏的身子,“魏国的仗打完了吗?” 那人点头,“打完了,昭王被大将军斩于马下,死了——如今大将军做了魏王,年号武王。” 小凝释然一笑,甚好。 刚强理直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武”之一字,安邦定国,御侮敌寇。 甚好。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兄长可认得右将军沈宴初?” 探子笑着点头,“右将军已是魏国公子了。” 小凝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来,一时间千回百转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唇齿翕动,最终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 探子问她,“你为何要哭?” 她含泪浅笑,“我很欢喜。” “大王的母亲,如今还好吗?” “这我并不知道。”探子道,“大王即位,只册封了王后与公主,没听过有太后的消息。” 小凝怃然,想必外祖母还是故去了。 探子又问,“你是大王的什么人?” 她摇头笑道,“什么都不是。” 那人正色劝她,“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是魏人就快些离开这里,万万不要被我牵连。” 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兄长,请多保重。” 那人一脸忧色,“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了,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面色必定也是十分难看的。甫一起身,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探子低声提醒,“有人来了!” 小凝转过身去,见裴孝廉正立在马上,满脸杀气地盯着她。 小凝一顿,却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如今知道了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他们很好,她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死也无憾了。 裴孝廉冷笑不已,“魏贼,敢私下会见魏国探马,还敢说自己不是细作!” 小凝平和笑道,“将军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似笑非笑,眼里寒光毕现,“去面见公子,自由公子来处置!” 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兵卒上前拿她。 小凝身上不适,便道,“将军先走一步,我随后便去公子面前分辩。” 裴孝廉早就恨他入骨,此时岂肯依她,“裴某没有耐性,等不及!” 那两个兵卒听令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臂往前拖去。 小凝右臂尚没有好全,此时被那兵卒一拖,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凝出一头冷汗。 听见有人道,“裴将军对待女子不必如此粗暴。” 是陆九卿。 他的声音温和,数次救她于危难,小凝是熟悉的。 小凝抬头看去,陆九卿正长身玉立在裴孝廉马前,眉眼温润。 裴孝廉冷声道,“陆大人,她刺的人可是我。” 陆九卿也不恼,笑道,“裴将军不必与一小女子置气,她伤的很重,我押到公子面前便是。” 陆九卿是许翊跟前的军师,裴孝廉不愿因一个魏俘落了他的颜面,虽心里不服,到底是轻哼了一声,抱拳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那两个兵卒见状放开了小凝,小凝踉跄了几下,站稳后向陆九卿施了一礼,“多谢大人。”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姑娘请吧。” 小凝心中感怀,陆九卿是第一个喊她“姑娘”的燕人。 旁人都叫她“魏俘”,抑或“魏贼”,槿娘虽从未如此喊过,但大多是一声“哎”就当做了她的名字。 小凝跟着陆九卿往大帐走去,她身子虚乏,走起来便慢。陆九卿走得也并不快,还刻意慢下来等她,甚至伸出右臂来,“你可扶我。” 小凝闻言心中一暖,但到底规规矩矩地没有搀他。 一路无话,总算到了中军大帐,裴孝廉早已侯在帐外等着拿人了。 陆九卿停了步子,低声提醒道,“公子面前,谨言慎行。” 小凝冲他感激一笑。 但谨言慎行在许翊面前并无半分用处。 裴孝廉见她来,上前拽起便往帐里拖去。 小凝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一个踉跄便被拖在了地上。 裴孝廉抱拳禀道,“公子,这魏贼乃是细作!” 那人倦倦地靠在榻上,凝起眉来,“嗯?” 裴孝廉冷笑,“这魏贼与那魏国探马暗通款曲,被末将抓了个正着!” 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片刻问道,“可走漏了什么消息?” 裴孝廉回道,“末将去时,两人已不知说了多久,只怕我部的消息都被这魏贼告知了密探!” 帐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许翊才挥手道,“下去罢。” 裴孝廉坚持道,“此人凶险,不能再留,公子切莫心软!”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小凝心口一滞,恍然出神。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须臾命道,“过来。” 从他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哀乐。 小凝撑着身子朝许翊走去,她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去见了魏国探马。” 她心里不安,只是低着头,“是。” “都说了什么?” 他的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 他又开始审问起她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