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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姓郑的男人就是他们千挑万选百般巴结求来的佳婿,比夏芳大四岁,年仅三十就当上了一家食品加工厂的厂长,出手大方,前途无量。

夏芳和对方见了几次,相约吃过饭、逛过街。

对方满意夏芳贤惠温柔,拿得出手,而夏芳,她习惯了不反抗父母,且看对方长相周正,行事有度,于是短短两个月,没有更多更深入的了解,同意领证,办席,轻易就成了夫妻。

那时夏芳不满二十二,还对父母怀着来自血脉亲情的最后一点善意,她想,即使父母不偏爱她,她却也是他们亲生的,至少在这件事关她下半生的选择上,父母至少不会残忍到推她入火坑。

41.虽有阴影,仍见日光。

一开始,婚姻生活还算顺利。

虽然男人的父亲常年卧床需要照顾,脾气不好,看不起夏芳的出身,但夏芳从前也没少忍受家人刁难,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对象继续忍下去,不难。

虽然男人以父亲需要人照顾,和夏芳纺织厂的微薄工资根本撑不起家反而浪费时间为由让她辞职,出于对婚姻的期待和信任、对爆发家庭矛盾的畏惧,夏芳没有拒绝,操持家务原本就是她这么多年最拿手的。

婚后两年,夏芳生下女儿,男人的失望表现在脸上,从生产结束到孩子满月,夏芳莫名遭了好几顿无名火。

可能那时她就该警惕,但毕竟是枕边人,不温不火过了几个月,男人的歉意和补偿又让她渐渐放下戒心和不安。

生活总会有小摩擦,成长于不同环境的两个人结婚、生子,从此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互相磨合,自然不可避免地产生分歧,或大或小,或短或长,这是婚姻的常态,也是人生的五味陈杂。

夏芳原本以为她可以这样得过且过,一直若无其事地吞下所有不如意的琐碎。丈夫对她大方,没有情人,对女儿虽谈不上看重,但也比父母从小对她要好一些,等她生下儿子,她的后半生大约就不会再有任何真正值得烦忧的事,他们这个家庭会稳固到老。

“但是……”陈彦迟平静不久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缝,声音艰涩、嘶哑,像十分难以启齿,“我七岁那年,他第一次打了妈妈。”

陈彦迟已经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夏芳也不会告诉她具体原因,她只记得当时满屋子欢快的气愤骤然化成一片寂静的死海,男人骂着她听不懂的词,夏芳脸上慢慢浮现鲜红的手印。

后来男人摔门而出,她才敢问夏芳:“妈妈,爸爸怎么了?”

夏芳强撑起一个笑,摸摸她的脑袋,语气带着自己都不确定的犹疑:“爸爸……可能心情不好,没事,你回房间乖乖写作业,妈妈一会儿来检查。”

陈彦迟懵懂地回屋了。

结果当夜,她在卧室睡觉,客厅又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有母亲哭喊的声音,有什么撞到沙发或桌子的闷闷的声音,还有男人怒不可遏的吼骂声,然后,在卧室门吱呀一声摇摇晃晃展开的缝隙中,她站在黑暗里,看见外面光线刺眼,一个玻璃杯砸到母亲手边,母亲白皙的小臂有一道细长红线,而母亲身下,有同样红红的东西流出来,越来越红,越来越多。

“我扑过去喊她,她好像想抱我,又好像想赶我走,但是她太痛了,痛得连手都举不起来,也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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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彦迟忍不住又埋进温舒白毛衣,低低抽噎,泪水氤氲。

随着年龄渐长,旧的记忆被新的记忆覆盖,被削弱、被减淡,慢慢模糊不清。然而如果它和某个带来强烈冲击的、具象的场景或物品挂钩,无论多久,无论何时,它对你永远都触手可及,甚至愈加深刻鲜艳、难以忘怀。

陈彦迟永远都记得那些血,满地晶莹的玻璃碎片,还有男人和女人一个ʝƨɢ高高立着而另一个瘫倒在地的惊异姿态。

那条划在母亲手臂的血线,也像划在了她的皮肤上。以至于到今天,一旦回忆起,譬如今天在商场门前,她的手臂都会隐隐作痛,不管如何抑制、多用力地掐下去,都无法减轻哪怕一分一毫。

那是小小年纪的女孩第一次剧烈地感受疼痛。

男人愣愣许久才惊慌失措地扶起夏芳,打救护车。

到医院后,医生诊断,夏芳撞到后腰,情绪又过于激动,胎儿才不到两个月,本来就不稳,只能流掉。

陈彦迟边哭边看着男人恳求和质问的脸,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男人这才真正地伤心慌乱,六神无主,后悔不迭。

她哭了一路的声音就这么缓缓停了。

夏芳醒来自然也哭了一场,那是她盼了很久的孩子,不只是因为可能是男孩,更因为这是她的孩子,身为母亲,还不知道孩子的到来,就意外失去了他,即使还有下一个,那也不是这一个了。

夏芳整整消沉了两个月,男人不住地道歉、安慰,说厂里有事心情不好,又喝了点酒醉得糊里糊涂才不小心做出这种事,在接下来一段不短的时间内,他都对夏芳百依百顺,似乎再诚心不过。

多年夫妻,夏芳在男人的哄劝下渐渐心软。

生活仿佛恢复如常。

然而,一年多后,男人故态复萌,再次对夏芳动了手。

陈彦迟是有天夜里起来去卫生间发现的。

卫生间里有人,女声,颤抖而压抑地啜泣着。

男人出去了,可能是去哪里喝酒,夏芳大概没料到会有别人来,没有防备,被陈彦迟轻轻打开了门。

夏芳头发凌乱,脸上赫然又是一掌红色,神色憔悴,不知道在这里哭了多久。

“妈妈,爸爸心情又不好吗?”

她当时似乎是这么问的。

这次夏芳没有回答,泪一滴一滴从眼眶滚出来,嘴角想动一下,最终只牵起一点聊胜于无的弧度,让她回卧室:“若若乖,明天还要上课,快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妈妈煮煎蛋面。”

陈彦迟没有走,“妈妈,痛吗?”

夏芳愣了,而后嘴角弯得更多一点,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应付陈彦迟:“若若给妈妈吹吹?吹吹妈妈就不痛了。”

陈彦迟给夏芳吹了很多下,然后听话地回了房间。

再然后,陈彦迟学会了如何不惹男人注意。她不再在家里主动和男人说话,不再撒娇想要人偶娃娃或去动物园游乐场,也不再抗拒男人的每一句训斥,她帮夏芳做家务,帮忙照顾爷爷,对每个人都笑脸以待,笑得足够乖巧,足够省心。

这份乖巧和省心也帮忙让夏芳少受了些难。却也仅仅只是一些。

“妈妈说,她当初也去找过外公外婆,考虑过要不要离婚。”说起亲人,陈彦迟又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失望,血脉相连是多亲密无间的词,原本应该相互依赖相互扶持,但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投错了胎,不该分担同一个姓,不该流着同样的血。

夏芳怀着最后一点卑微的祈求去找所谓父母,得到的却是凄凉冷血无人可助的答案。

“他们让妈妈回去,说孩子没了可以再生,男人在外面工作难免遇到不如意的事,偶尔发点脾气,妻子包容一下理所应当,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而且妈妈两个兄弟还需要他帮衬,要是离婚,他们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便宜后头的人。”

他们嫁夏芳时就是以利为先,如今这样,似乎也算“初心”不改。

如此亲缘,凉薄得让人发笑。

陈彦迟想要笑一声,然而想起夏芳,只能无力地垂下眼,心中一片郁塞。

夏芳回去了,继续和男人生活,默默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打骂,忍耐着,忍耐着,生生咽下每一次苦痛,没有抱怨,没有争执。

但忍耐总有极限,沉默不是死去,所以不可能永远沉默。

“妈妈第二次被打流产了。”陈彦迟声音和指尖都在发颤,她的愤怒、她的难以置信和多年前那种天要塌了的浑浑噩噩之感,到今天说起,仍然没有减少,只是全部蒙上了一层近似绝望和迷茫的沉寂。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想不通。

“知有,为什么会有人坏成那样?”陈彦迟像小动物蜷下头,整个人似乎想要全部躲进温舒白柔软滚烫的心脏,再也不看这危险污浊的人世一眼,“他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为什么?”

她母亲那么好的一个人,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会遇到那样一个人渣,失去两个未成型的孩子,白白忍受了许多毫无道理可言的暴行?

她真的不明白。

温舒白环住陈彦迟,一双眼虚无地盯着暖光外的黑暗,说:“我也不知道。”

“不作恶的人,怎么会理解作恶的人为什么作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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