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点钟,书法课照常开始。一次课两小时,中间休息十分钟。 上午的课结束后,因为下午还有,而且机构统一包教职员工的午饭,所以沈培风中午一般不回家,也不下楼另外觅食,省钱省事。 今天的盒饭是酸辣藕丁,竹笋肉片,紫菜汤和白米饭。 沈培风不挑食,撕开一次性筷子就开动。 同屋的是一些在这里任职或兼职的同龄男女,秦衫和其他老师在另一间屋。沈培风没有熟悉的人可以边吃边聊,耳边听着那些小声但热闹的八卦内容,一如既往地很快解决午饭,离开了午休室。 沈培风扔掉垃圾,去了趟去洗手间,回来后先走到楼层窗口静静站了几分钟,之后才回书法教室。 她在教室里也有自己的位子,挎包放在桌子抽屉里,那张向秦衫要来的字平铺在桌面上,顶端用纸镇压住了。 硕大的“虹”字笔锋遒劲,远看端正圆满,近看线条流畅,收笔露锋,肆意透出一股自然随性。 沈培风很熟悉秦衫的字,家里也有许多以前秦衫送她的字句。初学时,她除了临摹基础的篆书和隶书,还曾偷偷模仿秦衫的字,被秦衫知道后,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之后过了差不多半年时间,她自己明白了。 “没错,和水平高低无关。”秦衫一张张看她模仿的作品,笑容和蔼,“那是我的字,不是你的,所以你再怎么写,也写不出来。” 反而会像这样,不伦不类,方正有余,却别扭奇怪。沈培风有些羞愧:“对不起,老师。” “不用道歉,”秦衫将纸整齐叠好,递还给沈培风,难得像一位真正的成年人,语重心长道,“小夏,不要着急,你现在还在初学阶段,慢慢来,也不要因为觉得别人好就去模仿别人。写ʝƨɢ字,一定要写你自己的字。” 5.“是你啊。” 写自己的字。 说来简单,却是一件令人迷茫无措的事。 沈培风坐在椅子上,眼里一会儿是墨色的横撇竖捺,一会儿是柔软脆弱的空白。忽然,她从旁边抽出一张新纸,铺开,提笔,落到实处,运转腾移。 她动作时快时慢,起笔和收笔间掺入了许多生疏的停顿和犹豫,仿佛第一次拿起毛笔的小孩,又好像只是忘记了字的笔画顺序。 “小夏你真这么喜欢这个字啊。” 沈培风停笔的同时身后传来了秦衫看热闹的笑声。 宣纸上满满一篇排列整齐的“虹”,每一个大小相似,形状相似,连撇捺的角度和长度都相似。 沈培风将纸拈起,问秦衫已经问过很多次的问题:“老师,您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秦衫年纪大了,眼睛却还好使,精神矍铄,眼神扫过沈培风手中的字时还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沈培风有些紧张。 但秦衫的回答和以前没什么改变:“小夏,你的字还是这么端正。” 沈培风记得秦衫第一次这么评价她的字时,她以为是夸奖,毕竟谁不喜欢端正整齐的字迹呢,老师喜欢,家长喜欢,她自己也没觉得不好。但她从小练习察言观色,钻研至今,如今已较为熟练,几乎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秦衫语气里并没有肯定之意。 她忐忑地追问:“端正……不好吗?” 秦衫是个诚实又成熟的大人,她问了,所以他就认真回答:“字如人,一笔一划,是曲是直,何时起,何时收,都是这个人的写照。过于端正,会很累的。” 沈培风说不出话,仿佛自己长久隐瞒的秘密被看透了,呼吸艰难,无法思考,又仿佛终于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推翻她苦苦坚守的破败城墙,以至于她有些如释重负,不知所措。 “不过,不需要改。”秦衫揉了揉她的头,苍老的声音满含温暖,“有人喜欢落笔如风,有人喜欢字字入木,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写一手倒弯不直的字也有人欣赏。我说过,你的字就是你自己。等哪天你有了变化,你的字自然会变,在那之前,不用着急。我也是年过半百才懂这个道理的。” 沈培风感觉喉咙里堵了一潭黏腻的水,依然无法回答任何话。 秦衫乐呵呵地笑,他几乎每天都笑,似乎人生已经没什么烦恼能让他叹气。他扯了张纸给沈培风,笑话她:“大姑娘掉眼泪妆就要花了。你还年轻,任性一点,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再整日愁眉苦脸不迟。不过我还是建议老了也要多笑。每天不笑笑可是会忘记怎么笑的。” 沈培风都没发现自己哭了。初中之后她就不怎么哭了,泪水又凉又热的温度对她而言已经有些陌生,一时没想起来,不怪她。 那次谈话的最后,她接过纸,擤鼻涕,含混又委屈地低声纠正秦衫的冷幽默:“我没化妆。” 之后她试过练字时刻意让每个字不那么端正,结果就和模仿秦衫字迹时的结果一样,写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总觉得怪异违和。果然只有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到今天,再听见秦衫的评价,还是“端正”。 沈培风已经不会像当时那样说不出话了:“嗯,但是……”她牵了牵嘴角,将自己写的和秦衫那张并排在一起,“这样就不用落款了。” 谁都能一眼区分出来这是属于两个人的字,秦衫是秦衫,她是她。 他们都是自己。 秦衫想装模作样捋一下自己的胡子,手摸到胡茬才记起自己那个一板一眼的“孝顺”外孙今早剃掉了自己好不容易蓄了一个月的胡子,于是改把手背到身后,说:“看来今天这字我送对了。小夏,你是不是该给我一点回礼?” 沈培风心想又来:“……老师,我不会帮您买薯片或者可乐的。” 秦衫大力咳了咳,吹胡子瞪眼:“谁说这个!”他直接拿起沈培风那篇字,“这幅字就算送我了。离下午的课还有一会儿,你喜欢这个字就再写几幅,我出去溜溜啊。” “老师……您走慢点!”沈培风没想拒绝,但秦衫实在溜得太快了,也不知道七十几的人怎么腿脚甩起来比她还好。而且费这么大劲要她一幅字做什么,奇怪。 沈培风看着桌上空出一块的桌面,无奈地笑笑,拿出几张新纸,压好,蘸笔,重新写过。 · 不过写了三张,下午上课的小朋友就陆陆续续来了。 沈培风收拾好东西,秦衫也回来了,满脸得意的笑,沈培风觉得他甚至可能想吹几声口哨。 沈培风想问他去哪儿溜了心情这么好,但想了想,还是没问。 书法是一门耐心细致的艺术,只要提起笔,很容易沉浸进去,心无旁骛。 下午的课也很快过去。 沈培风整理好教室差不多四点半,秦衫跟她摆手:“小夏你先走吧,子溪说他五点来接我。” 沈培风就先走了。 四点半过了下课高峰,电梯很快上来,没人。沈培风进去,要按1楼,结果一走神,手指不小心划到了“17”。 沈培风:“……” 这部电梯设计成按了就不能取消,沈培风只好重新按“1”。 没事,不小心而已,现在下楼的人少,电梯门开了再关上就行。 “叮。” 电梯门打开,移动摩擦产生窸窸窣窣的声音,像纸刮过皮肤,正要起鸡皮疙瘩,一阵热气顺势扑了进来。 沈培风被一冷一热的温度激得一眨眼,门外的人已经走了进来。 忘了哪里看见过一个理论,人进入电梯会本能地排位,一个人随便站,两个人站对角,三个人呈三角形,四个人各占一个角落。 沈培风进来时随便站在了右边电梯按键这一侧的中间贴墙位置。 宋潇月——停在她左后方的角落里,也靠近墙壁。 理论是对的。 所以沈培风现在下意识很想往前挪一点,形成真正的对角。 但出现这个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