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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

魏子安目光扫视一圈,继而压低声音,上身朝孔怀英倾去。“明日一早,您私下派人去一趟判牍里记载的乱坟岗,掘墓开棺,看一眼那具沉塘的男尸还在不在。”

“你的意思是说——”

魏子安点头。

孔怀英冲他笑一下,转过身,又对其他人交代了许多话。

等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了后半夜,孔怀英望了眼天色,见明月偏西,便招招手,唤魏子安随自己回家。

魏子安接过一个新点燃的火把,跟着孔怀英一起出了月洞门。两人一直向前,再度路过了观音庙。上回因妇人在此烧香,他们没能靠近。此刻,在模糊的月色下远远眺望,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端坐着一尊巨大的观音像。她怀中抱着一个男孩,眼眸低垂,端正祥和的面容上洋溢着一抹神秘的微笑。

忽而一阵夜风拂过,火把跳动,忽明忽暗,仿佛在眨眼。云动月影,稠密的夜色下,腐臭萦绕鼻尖,一种来自死亡的凉意爬上了彼此的后颈……

好容易到家,值宿的人都睡下了,只留一名开门的老仆。两人拴好马,进了家门。灯笼里的烛火也已熄灭,耳边略有夜风。走到饭厅,便见阿紫趴在桌子上,正呼呼大睡,面前的油灯烧干,棉芯歪倒。孔怀英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将她推醒,问她“夫人呢?”阿紫含含糊糊说:“夫人睡下了。”孔怀英点头,又轻声叫她去厨房舀两碗冷粥,再从腌菜缸子里夹两碟小菜,给他们填填肚子。

吃罢了冷粥,两人各自回房。

魏子安简单地洗漱后,躺在床上,总疑心自己身上还沾有尸味。窗牖外,西下的明月光斜斜地步入屋内,扑在了他的脸上,照得他面庞雪白,跟死人似的。

魏子安合眸,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三具尸体:土坑里的尸体、河里的尸体、湖里的尸体,出血的耳孔,出血的鼻孔,被砍掉的阳峰……他神思一闪,又想到血一般的日落下,那阴森的道观:沉塘的尸体,荒芜的园林,同床共枕的骸骨,一幅芭蕉仕女图,一句“岂独伤心是小青”,一枚生锈的铁钉。

冷风打门缝爬进来,发出细微的“嗖嗖”声,尾音拉得很长,像女人及腰的乌发。很快,夜风收紧,阵阵吹到魏子安耳畔,冷冷的啸声里响起几声女人的娇笑。

“哎呀哎呀,好聪明的官差,险些就要抓住我。”

“你啊,你啊,还有心思笑,如今三桩案子都见了天,我等眼见着要遭残祸。”

“瞧你这话说的……杀人怎能来怨我,全是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宛如碎瓷片的话音,一声一声,钻进他的耳孔。

魏子安呼吸渐急,分不清是梦是醒。

恍惚间,他想起白日从库房拿的那一柄短刀,此刻正摆在案头,便下床将它拿到床上,摆在身侧。

忽得,风声止息,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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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

砰砰砰……几下敲门声。

魏子安睁眼,望见窗外有一位披发女子,面颊低垂,恬静地立在窗外。似是发觉了男人投过来的目光,那女子抬起头,看向魏子安。那是一张明月般的脸蛋,因遥遥地挂在夜空,而显得小而精巧。

“月……孔夫人?”魏子安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

姜月娥微微一笑,柔声道:“魏哥不请我进来?”

魏子安不记得自己有开门,但她进来了。

她走到床边,衫与裙同是月光一样的颜色,似白,似黄,又似蓝。裙下露出一双裸足,她坐下,赤裸的脚背完全袒露在他面前。她又侧身,双足踩着床榻,上身低伏,两条手臂绕到前端,抱膝,面颊紧贴着膝盖,眼神却直勾勾地望向对方。

“魏哥,你怎么了?”她娇憨地问。

魏子安觉得自己像在发烧,一种可怖的燥热从头顶烧到脖颈,整个人似是从颅顶被穿透了,成了一根猩红的铁棍,滚热地矗立在那儿。

姜月娥笑了,灰白的小脸上浮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她改变姿势,两手撑地,凑近魏子安。女人香甜的鼻息喷在他的唇瓣,只需他更进一步,便能吻上……

“我是,”他开口。“我是——”

“嗯?什么?”姜月娥将耳朵凑上前,披散的长发落满了他的腿间。“魏哥想说什么?”

“我是卑贱之人,岂能玷污小姐。”

魏子安话音方落,抽出床畔的短刀,冲她挥去。

冷光闪过,竟只用一刀便砍掉了她的头颅。

顷刻间,温热的鲜血喷满他的面庞,糊住了口鼻,甜腻的腥气钻入脑海。失去头颅的身躯微微颤动着,朝他扑去,而美人首落入他的怀抱,瞪大了双眼,漆黑的眼珠简直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天啊……魏子安抱着依旧散发着馨香的女人的头,一阵阵恶心。天啊,天啊……他举起血淋淋的双手,又从黏腻的血渍中瞧见了自己的面孔。

啊!啊——

“子安,子安!魏子安!”

魏子安惊醒,猛然坐起。

已日上三竿,白日赤裸地照出他的魂魄。

魏子安痉挛着,眼皮撑开,正圆的瞳仁完全显露出来,映出了孔怀英的面孔。

而对方正斜坐在床畔,轻抚他的后背,关切地问:“怎么回事?可是梦魇了?”

魏子安如鲠在喉,嘴唇发抖,挣扎许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漫长的失神后,他又突然紧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攥住手腕,卑贱地缩成一团。

“孔公……”他哀鸣。“孔公。”

“没事了。”孔怀英叹息。

如此许久,魏子安恢复神智,松开孔怀英的手,但仍心有余悸地促喘着。

“怎么了?”

魏子安摇头,淡淡道:“没什么,鬼压床了。”

孔怀英舒了口气。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短暂的无言后,孔怀英开口:“对了,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正如你所料,”孔怀英一字一句道。“那具尸体不在乱坟岗,有人掘墓偷尸。”

第二十八章 空山云雨 (上)

庆福寺发现尸体的消息,几日之内传遍了姑苏。

夏云枝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独自坐在庭院的树下绣花,细如毛发的针线来回飞舞,在雪白的胚布上绣出点点红梅,一朵、两朵、三朵……到第五朵时,她见玉箫神色紧张得穿过月洞门,匆匆走到她跟前。

“夫人。”玉箫的声音卡在嗓子眼,跟一口浓痰似的,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夏云枝食指与拇指捏着绣花针,抬头问她:“怎么了?”

玉箫左右看了看,继而迈着碎步,凑到夏云枝耳畔:“夫人,衙门在庆福寺的花园里发现了一具男尸,现如今贴出了告示,叫人去认尸……”

夏云枝手一抖,银针刺破指腹,滚圆的血珠顺着手指滴落,浸透了红梅,晕染开来。

十指连心,她这一刺,真像往心脏上扎了一根钉子。

“什么时候的事?”夏云枝忙道。

玉箫舌头发抖地说:“两三天前了。”

夏云枝脸色微微发白,不由打了个寒颤。银针随着颤动,打指尖坠落,尾部仍系着丝线,悬在半空来回晃动,成了个活脱脱的吊死鬼。

一眨眼的时光因彼此的沉默而拉得无比绵长,主仆二人面面相觑,听春风拂过树梢,从这头到那头,直至层层叶片间,传来一两声轻盈鸟啼,似唤醒了她们。

玉箫深深垂下脸,急促地吸了口气,继而狠狠一咬牙,屏息道:“夫人莫怕,他、他仇人多,也不一定……”

她牵强的安抚之辞说到一半,夏云枝却低头,拿白胚布擦去指腹的血珠。鲜红的血珠渗入白布,晕染开,与梅花彼此交融,分不清何处的鲜红是血,何处的鲜红是线。

“若是平时,倒还可以心存侥幸,但如今有巡按御史在,这件事,糊弄不过去的。”夏云枝缓慢说着,重新捏起细针,摆在濡湿的朵朵红梅之上。她的心底似ʝ有一种可怖的力量,逐渐占据了她。“玉箫,我们得想个法子。”

话音方落,玉箫腿一弯,双手扶着夏云枝的膝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强撑着一口气,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夏云枝,一字一句道:“夫人,若是……若是瞒不下去了,你只管将我送交官府……”

夏云枝腮帮子微微收缩,也是咬住了牙,道:“胡说八道!那畜生死便死了,死不足惜,你是为我,我若是害你判了绞刑,妄为你主人。”

说罢,夏云枝思索片刻,而后站起身,脸朝向玉箫,漆黑的眼瞳地倒映出她惨白的面容。

她冷冷道:“这事儿既然传到了我这里,想必也该传到了五姑娘那儿。你快派人,去把五姑找来,就说我闷了,想请她吃枇杷。”

“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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