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翎烟在嫁入侯府的第二十年病故了。 临终之时,府中上下在她病榻前跪了一地。 陶翎烟膝下无儿无女,但这些年她操持侯府,深得人心,莫家三儿两女虽皆出自于卫吟寒的四名妾室,却也待她极为敬重。 陶翎烟面容枯槁,撑着最后一口气望着门口。 她在等,等自己爱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回来,见最后一面。 门口脚步声起,她眸中微亮。 进来的却是匆匆回来的仆人。 “夫人,侯爷尚在处理公事,让你再等上一等。” 陶翎烟眼中微光霎时黯淡了下来。 等…… 还要等…… 卫吟寒,我等了你一辈子,这次,我实在是等不了了…… 陶翎烟苦笑,一滴热泪随着合上的眼角流下。 最后那口气终究咽不下,却也没再吐出来。 “夫人!!” 侯府哀嚎哭成一片。 陶翎烟意识再次醒来,是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声—— “枝儿?枝儿醒醒!” 听见姑姑的声音。 陶翎烟回过神,恍惚看清眼前一张国色天香的芙蓉面,眼眶一下湿润了:“姑姑,您是来接我入黄泉的吗?” 她自幼父母双亡,是姑姑将她拉扯大,甚至嫁入昌远侯府做续弦时,也带着她入了侯府。 哪料这话一出,却换来胡玉婵嗔怪一眼:“你这丫头,睡昏头了吧,快起来,今日要去商议你和世子的婚事了。” 陶翎烟一下怔住。 侯府议婚,那不是二十年前的事吗?! 一个惊人猜想升起,陶翎烟声音无比嘶哑:“姑姑,如今是何年何月?” “嘉安三十二年。” 轰然一下! 陶翎烟身形僵住。 自己竟是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与卫吟寒成婚的前一年! 她跟卫吟寒的婚约来得并不光彩。 不过是她落水,卫吟寒相救,迫于世情压力,卫吟寒才求娶于她。 否则她一届孤女,如何能嫁给堂堂侯府世子?! 正因为如此,前世她在订婚后,过得如履薄冰,不敢出一丝差错,生怕叫侯府嫌弃了去。 可今生…… 正想着。 手背传来暖意,胡玉婵握住了她的手安抚:“你莫要紧张,有姑姑在,自会护着你。” 陶翎烟心中倏然一酸。 经历一世她才明白,全世界真心真意对她好的,不过姑姑一人而已。 到达侯府前厅。 胡玉婵气势汹汹朝里走去,迎面却正撞见一个男子走出。 卫吟寒披着玄色狐裘,身形颀长,一派光风霁月。 见了胡玉婵,他立即拱手行礼:“母亲。” 前世魂牵梦萦,临死也没见到的人,就这么猝然出现。 胡玉婵回礼间,陶翎烟完全失了神,竟险些被门槛绊住摔倒。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扶住她。 “小心些。” 清冷的熟悉男声传来,陶翎烟猛然回神,她触电般收回手,站稳身子。 她垂下眼眸,“多谢世子。” 那避他如蛇蝎的动作,让卫吟寒不禁一怔。 他看着陶翎烟纤弱背影,有那么一刻,竟觉得今日的陶翎烟和前些天的她判若两人。 侯府正厅。 此刻聚全了莫家所有女眷,如同审判般看着走来的姑侄二人。 才踏入厅门。 陶翎烟便听见莫老夫人朝胡玉婵冷声呵斥:“跪下!” 这样的场景,陶翎烟前世便经历过一次。 “姑姑……”她伸手想拉住胡玉婵。 可胡玉婵却是推开了她,径直跪了下去。 周遭立即传来无数奚落。 “哟,这姑侄俩,大的做狐狸精,小的也不要脸!” “当初就不该收留她,无父无母果然毫无教养!” 前世场景再度上演。 陶翎烟看见胡玉婵的手一攥,却还是忍了下来,只看着莫老夫人道:“母亲,枝儿与世子的婚事还请您给我个说法。” 老夫人厌恶地瞥了陶翎烟一眼,冷笑道:“她三岁丧父丧母,命背天煞孤星,哪里配得上世子?非要名分,也只配做侧室!” 又是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对话。 陶翎烟心口愈发沉重,知道若是再这样下去,接下来的发展就是姑姑以死相逼,替她强求来了一个正妻名分! 可姑姑不知道的是。 她嫁进来了,却也宁愿自己从未嫁给那人! 因此,眼见胡玉婵要有动作。 “姑姑!” 陶翎烟急忙拉住了她,先一步跪了下来,迎着所有人的注目。 她挺直腰板,郑重开口—— “老夫人,我胡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但历代男不为奴女不为妾!” “这场婚事不如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 胡玉婵先回过神来,慌忙一把拽起陶翎烟:“你这孩子,莫不是脑子烧糊涂了?说什么胡话!” “姑姑,我是认真的。”陶翎烟平静道。 胡玉婵却脸色大变,呵斥:“闭嘴!你不嫁世子,难道真要去当姑子不成?” 名声于女子而言最为重要。 陶翎烟才刚及笄,不到十六年华,胡玉婵怎么可能让她就此葬送一生。 可她不知道,对于现在的陶翎烟而言,反倒觉着这并非坏事。 她缓声道:“遁入空门又何妨。” “胡闹!” 胡玉婵厉声呵斥,顾不得任何礼仪,拖着她就走。 一路回到陶翎烟居住的‘清竹院’。 胡玉婵气得手直抖:“你谁教你的那种话?你是要把我气死吗!” “姑姑……” 陶翎烟张嘴想说什么,抬眼却猛地愣了。 只见胡玉婵眸中凝泪,晶莹泪珠如珍珠一般滚落。 “说到底,都是姑姑的错,是我身份不够高,才害你受这种委屈。” 胡玉婵自责的话让陶翎烟心头一颤,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她只好揽住胡玉婵,不熟练的撒着娇:“姑姑,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胡玉婵好半天才被她哄笑,却是擦擦眼泪落下一句‘定会妥善解决这事’就匆匆离去。 看着姑姑远去的背影,陶翎烟沉沉叹一口气。 她心知姑姑是为了她好。 可重来的人生,她已不想——再做卫吟寒的妻。 就在这时。 一个丫鬟匆匆禀报:“小姐!世子来了,在后院凉亭等您。” 卫吟寒竟会来主动寻她。 前世可从未有过。 陶翎烟心神微怔,还是起身去了凉亭。 两人见礼后,陶翎烟便向丫鬟下意识吩咐:“春玉,去沏茶来,不要西湖龙井,要信阳毛尖。” “是。” 丫鬟领命离去。 卫吟寒却心神微怔——只有自幼贴身伺候的小厮,才知他比起龙井,更爱毛尖。 陶翎烟又是从何得知的? 仔细想来,自陶翎烟随胡氏入侯府已有十年。 他与她虽同在一府长大,在落水这事发生之前,他却是从未想过自己将来的妻子会是她。 不过卫吟寒做事向来随本心,事情既已发生,他愿意担起这个责任。 但今日前厅之事,却完全出乎他意料…… 卫吟寒眸中暗芒微闪,旋即开口:“胡姑娘,还请不要将祖母今日所说之话放在心上,我既说过会娶你,便定不会违誓。” 卫吟寒声音虽轻,可话中坚定却很重。 陶翎烟心弦一颤,竟泛上一阵酸楚来。 ——这就是卫吟寒,谦谦君子,一诺千金。 曾经自己将他的这份坚定误认成喜欢。 直到历经一生才痛苦的明白,他不喜欢她,甚至换作是任何人在她这个处境,他都会做到这个地步。 错的是她,是她不该奢求他对她有除却责任之外的感情。 压下心口的闷闷的痛,陶翎烟抬眸看着他,平静回道:“世子,你不必心存介怀。” 她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所言,字字真心。” 卫吟寒看着那双清澈眼眸里的认真,心口莫名被触动了一下。 他敛眸思索片刻,缓声道:“胡姑娘,我如今所言,亦句句肺腑。” “你不必担心,我娶了你后定会真心相待。” ‘真心’二字一出,陶翎烟浑身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卫吟寒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落下话后起身离去。 次日一大早。 陶翎烟正要去给姑姑请安。 刚走入院子,就见姑姑的贴身丫鬟神色慌乱迎上来—— “小姐,不好了!夫人昨夜被皇上带进宫,一夜未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