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章宁的脸色依旧沉着,像雾气氤氲的天,雨要落不落。 他往轿车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目光如利箭,语气也冷淡,逼问道:“刚刚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寅时的神情不自然了一瞬,下意识遮遮掩掩:“没谁。” “没谁?我在街上见着你了。”蒋章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更压迫,“你身边那位男子是谁?” 面对逼问,寅时明显紧张,额头也覆了细汗,他眼神飘忽着:“就是之前、之前,雇我做事的一位先生。” “那个日本人?” 寅时一顿,艰难地点了头:“是。” 蒋章宁压下气,神情没舒展半分:“他又找你做什么?” 寅时支支吾吾,压根不敢与蒋章宁直视:“没、没什么……” “寅时,我再问你一次,那个日本人到底找你做什么?” 寅时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焦急解释道:“蒋先生,我知道您不喜欢日本人,觉得他们都是坏的,但野岛先生不一样,野岛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 “是,野岛先生真是个好人。” “既然他是个好人,为什么不肯与我说实话,我再问你一次,他找你,到底为了什么?” 迟疑了好一阵,寅时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实话:“野岛先生想收我做他的义子。” 蒋章宁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义子?” 寅时猛地抬头解释:“蒋先生,我没应下,我真的没有应下,是师父将我带回来养大的,没有师父我早就死了,我怎么会这么没良心,去当别人的儿子,只是,只是野岛先生真的是个好人,我拒绝后,他也没有勉强我,还说我有情有义知道感恩。” “这事你师姐知道吗?” “师姐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介绍我去给野岛先生做了几天向导后,野岛先生就回日本了,是前一阵子,我在火车站卖香烟被人欺负,他看见了我,上来替我解围不说,还过来将我的香烟都买走了,他是见我卖烟可怜,所以才想收我做义子的,我没同意,他就让我不要再去卖烟了,留在他的身边做事,他会付我薪水。” “最开始为什么不与我讲实话?” 寅时低了头,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因为我晓得,蒋先生不喜欢日本人,也不喜欢我们与日本人来往,我怕说了实话,惹您生气,我真不是有意要隐瞒你的。” 蒋章宁看着寅时稚嫩又惶恐的脸庞,神情并没有变得轻松,他走过来,揽上了寅时的肩膀。 “寅时,你老实与我讲,那位野岛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是摄影记者。” 蒋章宁眉头锁起:“摄影记者?” “是。” “你之前替他工作,都做些什么?” “就是做向导,领他到城中各处参观照相。” “只有这样?” “他拍完照,还写字绘图记录,不过我也没看懂,就是这样,蒋先生,野岛先生真不是个坏人。” 蒋章宁的眉却皱得更狠,片刻之后,他恢复如常,拍了拍寅时的后背:“你还太小,不明白一个人的好坏,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文绣走出门,眼神尖利,一眼定格在蒋章宁身上,她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蒋章宁,你还晓得回来啊,出门买梅枝买到了正午,不晓得的,还以为梅花才开始种下呢。”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路上有点事耽搁了。” “什么事?” 蒋章宁不喜欢文绣这么咄咄逼人,回答的语气也稍有些不耐烦:“有事就是有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家里这么忙,你一上午没个影,我还问不得了?” “说了有事就是有事,米桶呢?我把梅花插进去。” 文绣却不依不饶,追上来质问:“你不愿说,谁知道你是去买梅枝了,还是偷摸去见什么人了?你那心心念念的小姐,同她丈夫离了婚,搬回之前的老宅子去住了,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去见她了?” 蒋章宁猛地转身,双眼怒红:“文绣!” “怎么?说到你命门上了!” 蒋章宁气得甩袖:“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一出,文绣噤了声,浑身的嚣张气焰偃旗息鼓。 她疲累地拉过把木椅子坐下,背脊压得低低的,声音也有气无力:“章宁,我知道,你与我过了半辈子,可是这半辈子你过得并不舒坦,我没念过书,与你说不到一起去,很多时候,连你说的话都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你累了烦了,我都明白。” 她停顿许久,吸气又吐气,像做了很大决心一般:“你那心上人也回来了,你要真的还忘不了……” 蒋章宁声音愠怒:“你疯了!” 他往门口看了一眼,将梅枝插进米桶中,压低声音:“让孩子听到,丢脸不丢脸?” 文绣被他斥了,也不再说话,只是将头低下,挺不直操劳半生的背脊,解不开缠绕半生的心结。 蒋章宁是个不爱多言语的人,他看文绣的眼神中蕴含心疼,可终究只说了一句“没有的事”,就抱起米桶梅花走出门去。 第八十七回 一开始娶文绣, 蒋章宁确实是百般不乐意的。 那年,蒋章宁十八,文绣十九,第一面, 在李合盛点了几个菜, 蒋章宁母亲带着他,文屠户带着文绣, 加上介绍人, 五人坐了一桌。 蒋章宁素色长衫,戴着眼镜, 脸孔清秀, 身形清瘦,文绣则穿了一身别扭的袄裙, 粗黑发亮的辫子垂在脑后, 肤色红润, 手脚健壮, 看向蒋章宁的眸眼湛黑,对视的瞬间,又羞赧地低下头。 席间,介绍人先夸起蒋章宁来, 说他还在念书,有知识有文化,人又老实可靠,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接着, 介绍人又夸起文绣来,她说文绣听话懂事, 做事泼辣麻利,是个能娶回家的好媳妇。 文屠户家祖上三代都没出个读书人,初见蒋章宁就十分喜欢,他望向自家女儿,见她罕见地不发一言红了脸,便知道她也是极为中意的,心中已经默许了这门婚事。 蒋家这边家贫,蒋母看中了文家殷实的家底,也喜欢文绣有福气的模样与能生养的屁股,双方长辈一拍即合,介绍人也笑得合不拢嘴,只有蒋章宁垮着一张脸,明确表示不同意。 回家之后,蒋母发了好大的火,怒声斥责蒋章宁:“陈家怎么羞辱的你,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他们家,我们高攀不上,他家的女儿,与你也再无缘分,你趁早对她死了这条心,将文绣娶进家门,这样我死了,到地下与你爹碰面,我也好有个交代。” 蒋章宁气红了脸:“我根本不喜欢她,如何能娶她?” “不喜欢也得娶!” 蒋章宁犟着:“我死也不娶!” 蒋家安静了好一阵后,蒋章宁听到身后蒋母带着哭腔的声音:“章宁,你转过身看看我,我已经不像个人了,自你爹走后,我起早贪黑磨豆腐,苦苦支撑,供你念书,我身上就像压着一座大山一样,累得都快喘不过气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与文绣成婚,了却我一桩心愿吧。” “文绣有什么不好?他家不嫌弃我们家贫,不嫌弃我们是孤儿寡母,甚至不嫌弃你还在念书,儿啊,我晓得,你心里还放不下那个陈家小姐,可是你们门不当户不对,你没那个命啊!” 蒋章宁被戳中痛点,紧闭双眼,两行泪无声落下。 他将自己关进逼仄的屋子里,在窗边坐了整整一夜,翌日早晨,他走出门,对蒋母说道:“去文家商量婚事吧。” 晓得蒋章宁来家里提亲,文绣满是油渍的手都来不及洗净,只匆忙拿抹布擦了两下,拜托来通知她的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