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要手术,等你回来签字。再拖下去,救回来也是植物人。” 挂了电话,苏月隐马上拨给李忱。 春寒料峭,东北的三月还是特别冷。 苏月隐跑到病房走廊,透过门上玻璃看到静静躺在病床上的黄秀娥。 李忱回头,看到苏月隐嘴边的褐色围巾布料遇着哈气结了层白霜。她走进来蹲在黄秀娥床前,看着她的睡颜,眼窝逐渐浮上水汽。 苏月隐被李忱拉起,按在塑料椅上。 “手术一切顺利,阿姨昨天已经醒了,万幸的是语言和记忆功能没有受损。就是肢体运动有点影响。” “谢谢。”苏月隐突然把脸埋在双手里,撑在病床边哽咽,“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妈都这样了,苏阳也不回来,幸亏你帮着忙前忙后。” 李忱站在苏月隐身后,看着白色羽绒服下的肩膀随抽噎抖动。他缓缓抬起手,虚放在苏月隐肩上,迟疑良久,终究又蜷缩回来。 几乎是李忱放下手的同时,苏月隐抬头,红着眼睛,“我真不想叫他哥,你要是我哥就好了。” “别叫我哥。” 他揉揉苏月隐的发顶,都说了,你跟我可以没大没小,你就叫我李忱。 黄秀娥术后恢复很好,三天后就可以下地了。只是这右腿和右胳膊再也不是自己的了。往日抬腿迈步如此简单的动作,现在都要在苏月隐的帮助下艰难完成。 王医生来查房后,告诉苏月隐患者的术后康复尤为重要,建议出院后也要每天回来康复科做治疗。苏月隐看着黄秀娥在康复教室里,弯着右手擓在胸前,右小腿打着圈小心往前迈步。她收回视线,问医生,能恢复到从前那样么? 康复教室朝西,午后的日晒尤为充足。站在落地玻璃墙前,王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衣里,垮了下嘴角,答非所问,“脑出血就怕有第二次,再来一次,人还在不在都两说。” 黄秀娥沐浴在西晒里,后背暖洋洋的,跟着康复师做动作,眼神看着脚下,专注得像个孩子。 出院那天,苏月隐看到了传说中的“继父。”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老丁。黄秀娥也没不好意思,跟女儿说,没扯证,就是搭伙过日子。老丁穿了件黑色棉大衣,带着深紫色毛线帽子,脸上沟壑纵横,双手指甲宽大泛黄,手背上也有裂纹。他见了苏月隐,有些不自在。 老丁先把黄秀娥抱上车,又把轮椅叠好塞进后备箱。李忱下来搭把手,把行李都归置好,钻进了驾驶位。 “点点在我店里,这几天我妈看着。”李忱打着方向盘说,“先去接孩子,然后一起回家。” 苏月隐揉揉眉角,疲惫地靠在车窗上,“回来光忙活我妈了,都没顾得上点点。”她回头冲后座说,“妈,这回你也别惦记成天打麻将了。” 李忱插嘴道,“还真要感谢麻将。楼头孙婶儿想找你妈打麻将,电话打不通,她急得上楼敲门,半天没人答应。孙婶儿慌了,找了 110 开门,看到你妈躺在地上,点点坐旁边猛哭。大伙都傻了,给丁叔打电话,丁叔这才过来把你妈送医院里。” 小面包停在一家韩式烧烤店前,苏月隐刚下车,就见到儿子张开小胳膊跌跌撞撞从店里跑出来直扑进她怀里。 软香的一团抱在怀,苏月隐心中所有的虚无都被填满。她紧紧搂着点点,汲取他身上的奶香,喉头一紧,鼻子又酸。点点蹭在苏月隐怀里,说话还成不了句子,妈妈,想,抱抱。 苏月隐把手臂收得更紧。 那一刻,她甚至希望时光倒流。她怀念点点窝在她胸前叼着奶头大口喝奶的时候,更怀念小家伙还在肚子里,两颗心脏一起跳动的日子。 那是她和儿子作为一体的时候。刚当妈妈,她也无措焦虑过。那时候她总想,孩子什么时候断奶,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长大。 而孩子的成长就是不断远离父母的过程。等到把点点放到老家,跟老林踏上南下的列车,她才终于明白母子连心那种痛。 黄秀娥总埋怨苏月隐每次打电话,问儿子总比问妈多。 苏月隐和李忱聊天提到过这事,她说,水往下流,人之常情。何况,我妈总偏袒苏阳,我没办法对她有多上心。 9、在这里不好么 进了三月份,暖气就停了。 苏月隐在黄秀娥脚下点上小太阳,调整了角度和档位,用手试了试温度。回身拿起毛巾蹲在黄秀娥脚下,“妈,泡好了么?” 黄秀娥从洗脚盆里抬起左脚,苏月隐轻柔地搓着妈妈的脚后跟,往脚背上撩水。 “往后就不能帮你带孩子了。”黄秀娥先开口。 “本来就该我们自己带。这次走,我把点点带回上海。” “我听说你上班了,你有空带孩子么?” 苏月隐叹口气,抠洗着老太太的脚趾缝,“把点点送去托班。” 她心有不甘,又无能为力,“不然能怎么办?老林爸妈还没退休,我又没钱请阿姨。” “你这话里话外是埋怨我?” 又来了。苏月隐痛苦闭上眼睛,又睁开,也不还嘴,把毛巾搭在膝头,拿起黄秀娥的脚用毛巾裹紧擦干。 “后面康复治疗看病吃药都要花钱,你以后每个月给我两千。” “我哥呢?”苏月隐问,“你动手术他不回来,那总要出钱吧。” “你哥工作忙,请不了假。” “他到底在干什么?” “跑外卖。也是赚辛苦钱。” “妈。”苏月隐站起来,“我也很辛苦,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 黄秀娥啪啪两下,把干净的脚重新落回水盆里,故意把水溅得满地板都是。她坐在床沿,伸出食指指着苏月隐鼻尖,“我怎么这么命苦,养了你这么个女儿,我还有几年活头?几年?” 苏月隐往后躲,垂下头,手里还捏着洗脚布。 黄秀娥边抹眼泪边说,“白疼你了,真的白疼了。你爸走得早,我拉扯你们两个这么多年,到头来,老了老了没人养。”她反问,嫌弃我? 老太太从水盆里站出来,光着脚往阳台走。深红色松木地板上一溜不利索的水渍脚印,她歪歪扭扭往窗边挪,要死要活,“不活了,不活了,老苏啊,我这就去找你。” 苏月隐赶紧拦腰拉住黄秀娥,好哄歹哄把人带回了卧室。又手脚麻利地给她洗了脚,把人请上床,盖好被子。 “一千五,行么?”苏月隐跟亲妈讨价还价,“等后面手头宽松了,欠你的生活费再补上。” 黄秀娥躺被子里不吭声,苏月隐说,“老丁挺实在,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妈,你以后少给苏阳擦屁股,那都是你的养老钱,别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三天两头五百一千地喂他。” 黄秀娥激动地又坐起来,“我也没少给点点花。” 苏月隐坐在她身边,掰手指头给她算,一个月养老金多少钱,刨除日常开销还能攒下多少,这钱后面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花,人老了也有尊严。苏阳是烂泥扶不上墙,是无底洞。 黄秀娥想了半饷,唉声叹气说,“没有那个数了。” “什么意思?” “养老金没有那么多了。” 苏月隐让黄秀娥说清楚。 “我们家原来那个邻居,苏阳同桌妈妈,你记得不,那个高个女的。去河南做生意,回来跟我说要让我做个什么担保,我不太懂,左右大家都是熟人,二十年交情。” “然后呢?”苏月隐急了。 “我觉得她也不是存心骗我,就是生意周转……” “妈!”苏月隐打断,“到底怎么了!” “警察找到我,说那女的涉嫌非法集资,是诈骗,一群人找她要钱,她还不上。因为我是担保人,法院强制执行,每个月扣了我养老金的一半还债,直至还清。” 苏月隐简直要昏过去,捶着床铺,一个劲追问细节,什么时候的事情,多久了,那女的在哪。黄秀娥很少见苏月隐这样,虽然理亏,但还是嘴硬道,我哪见过这样的事!那女的跑了,警察也找不到。你冲我发火干什么,你是不知道,刚发生这事我都没脸活了,都想着自杀,可是我没了,你和苏阳就没妈了。 黄秀娥模糊焦点,拉着苏月隐的手,“我问你,你要是没妈了,能行么?” 苏月隐严肃地对她说,“看好自己的钱,谁要也别给。任何人找你做担保、投资,都别理。别信,别信,别信!听到了么!” 替黄秀娥关了灯,回到自己卧室,看儿子一脸香甜睡在小床上,苏月隐浑身突然没了力气。 她长叹一口气,靠着门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下巴垫在膝头,浑身冰凉,脚趾贴着地面都在微微地抖。 苏月隐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点点翻了个身,哼哼两声,她赶紧过去轻拍小屁股,哼着儿歌哄着。划开手机,老林一条信息一个电话都没有。 她握着手机,看着和老林聊天背景,是几年前在小照相馆拍的婚纱照。很呆板,糖水片,老林笑得勉强,只有她抱着捧花笑得灿烂。 她那时候是真的相信,结婚了,有了孩子,离开小城市,去到上海,一切都是朝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 照片上的苏月隐身穿白纱,肚子里孕育着点点,对新生活心驰神往。 李忱的电话不期而遇涌进,苏月隐接起来,小声,“有事么?” 李忱沉默了一会,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