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 「姜眠早就死在十八岁了。」 14 他早该知道的。 那么多细节。 姜眠从十八岁开始,骤然冷淡下来的态度。 对所有男性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不再穿裙子,不穿短衣,即便在最热的天气,她也永远穿着长袖长裤。 还有。 她腕间的疤。 随身携带的刀。 散落一地的抗抑郁药物。 …… 他唯一的,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 早在十八岁那年,就开始枯萎了。 15 十八岁那年,我给姜珏打过一个电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给他,或许是还抱着一点幻想,期待着,要是他能救救我就好了。 要是他有一点点不忍心。 要是他有一点点在意我。 要是能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爱我的—— 我或许就能在铺天盖地、压得我快要窒息的自毁倾向中,窥见一点生的希望。 电话接通的时候,他跟往常一样冷冰冰的。 我喊了一声哥,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怨气,只是轻声问了他一句: 「如果我真的死了……」 求求你。 「……你会怎么样?」 救救我。 桌上的水果刀反射着窗外的光。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室内的阴影融为一体。 攥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姜珏没有骂我神经病。 我听见他的声音。 冰冷又平静的。 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冰碴,又飞速地,精准地,落在我的心上。 他说。 那太好了。 你害死了妈妈。 你偿命了。
海水在一瞬间淹没我的头顶,我不停地向下坠。 又在快要窒息的时候忽然清醒,像个野兽一样喘着粗气。 利刃划破皮肉的时候,其实不怎么疼。 暗红的血留下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被带回那天。
深不见人的巷子里,透不进来的光,陌生的男人用一种我无法反抗的力量,将我的头发用力地往后扯。 我哭着,喊着。 我说我错了。 对不起。 求求你。 求求你放了我。 求求你。 放了我好不好。 他没有。 他像世间最残忍的畜生。 一点一点,把我拉进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扇了我好多巴掌。 我求饶一句,他打一下。 打到我的口腔中咸腥味蔓延,我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衣服被他撕开。 皮肉烧焦的味道混着劣质的烟草气味钻进我的鼻腔。 点燃。 摁灭。 点燃。 摁灭。 从我的腰间慢慢挪到颈肩。 一直到一整支烟烧成灰烬。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从哭喊得精疲力竭到麻木地承受,我躺在肮脏的泥地里,野兽在我身上驰骋。 我闻到自己皮肉的焦臭味,和从内里透出的腐烂气息。 要是可以马上死掉就好了。 可是我—— 又做错了什么呢? 我只是走在路上。 只是穿了我最喜欢的裙子。 我—— 有错吗? 16 我不知道那天,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地面的淤泥几乎要与我化为一体。 我赤裸着身体,目之所及,全是黑暗。 要是姜眠从来没有出生就好了。 要是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世界就好了。
周柚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我不认识她。 可是她却准确无误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罩在我的身上,小心翼翼地擦掉我脸上的泥巴,又颤抖着,把我抱起来。 她带我去了警局。 又送我回了家。
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 开门时,名义上的父亲罕见地坐在客厅里。 可是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 略过我蓬乱的头发,略过我肮脏破烂的衣服,略过我难堪又难闻的身体。 又立马收回目光,和以前一样。 17 后来他又离开了。 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要一闭上眼,我就又回来那天。 烧焦的皮肤在夏天一点点腐烂。 还是死了好。
但我没有死。 又是周柚。 陌生的电话打来,熟悉的女声略带歉意地表示叨扰,扯天扯地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故作轻松地,想要掩盖些什么。 所以我直接揭穿了。 「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她愣了一下。 忽然结巴起来,嗫嚅着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句。 好半天,才像是鼓起勇气。 「不要死。」 「姜眠。」 「我怕,我怕你自杀,才记下了你的电话……」 我没想过她这么直白。 词句滚烫。 灼得我眼睛疼痛难忍。 我听见她的呼吸声落在房里,紧张又踟躇。 我看见流淌在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开出几朵梅花,和反射着冷光的刀。 最后我说。 「好。」 「帮我叫个救护车吧。」 18 我活下来了。 但我走不出来。
黑色的影子就像梦魇,在每一个夜晚编织出一张无法逃离的网,将我困在其中。 我讨厌烟味。 讨厌黑暗。 讨厌我自己。 他潜藏在暗处,在每一个黑暗的地方,下一秒,就不知道会从哪里出现,将我再次拉入深渊。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记得那些疼痛和气味。 我如此清醒。 清醒地痛苦。 清醒地想死。 又清醒地活着。
周柚陪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说,最好是住院。 我没有住院。 她又给我开了很多药。 可我一颗都有吃。 全部拆开,放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
周柚陪了我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阳光明媚,可我总待在室内不出来。 她不厌其烦地陪我玩各种各样的棋牌游戏。 陪我念叨着最近新出的电视剧和动漫。 其实我知道的。 每到晚上,她就看着我偷偷掉眼泪。γʐ 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都肿了。
有天周柚洗完澡出来,看见我站在阳台上,吓得快哭了。 我看了她一眼,又下来了。 「周柚。」 我喊她的名字。 「你当我姐姐好不好。」 我没有妈妈。 我的哥哥恨我。 我的爸爸把我当作陌生人。 我的身体破败,灵魂腐朽。 我什么也没有。
她冲上来抱住我,滚烫的眼泪落进我的衣服里。 她说:「好。」 「乖眠眠。」 「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你答应姐姐,以后要好好活着。」 「好不好?」 19 不好。 20 我回抱住她。 「姐姐。」 我说。 「你不要被我困住。」 「好不好。」 我是注定活不下来的。 正常只是在表面上。 我的内里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 期待着死亡。 21 那个夏天过去之后,唐月初出国了。 姜珏进了公司。 周柚也考上了大学。
所有人都在往前走。 只有我,被留在了满目疮痍的十八岁。 我闻到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从那晚之后愈演愈烈。 周柚开学那天,我送她走了。 她在机场红着眼眶,却不掉眼泪。 她把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喊我名字。 最后她凑在我耳边小声说。 「眠眠。」 「要是撑不下去,就算了。」 其实她都知道。 她知道我身体上刻下的每一道疤。 她知道我日复一日地在泥潭中挣扎。 她知道我情绪崩塌的每个瞬间,只能用自毁来减轻痛苦。 我回抱住她。 22 周柚走后,我好像恢复了正常,但是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再也没有去和姜珏争吵的力气了。 每一天光是活着,就用尽了力气。
暴饮暴食,不规律作息,不爱护自己的身体。 患上胃癌的时候,我是高兴的。 因为我—— 终于可以去死了。 23 我早就决定好了离开的日子。 是妈妈忌日。 也是我的生日。 但是二十多年,我只过过两次生日。 都是周柚陪我过的。 其实姜珏不知道。 我也很羡慕别人有妈妈。 我也羡慕那些女孩子能被妈妈抱在怀里, 扎着漂亮的小辫。 我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自己。
这天到来的时候,其实是个很平常的日子。 我的腹痛还是一如既往。 早上起来时吃了两个包子,又马上吐出来。 然后我缩在沙发上,一张一张去翻我相册里的照片,然后一张一张删掉。 删完最后一张,我起身,走向阳台。 客厅里却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老式小区的门经不起一点动静。 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我的视线。 我的哥哥。 十几天不见,面目憔悴到像是老了好几岁。
我猜是周柚告诉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