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一边,谢宜十点半左右到家,家里没人,跟顾准发了一句“我到家了”,去卫生间洗漱完,然后就听见大门响动,是夏芳回来了。 夏芳在一个餐厅当服务员,经常早出晚归,谢宜已经习惯。 她喊了声“妈”,帮夏芳把手里的包接过来放在桌上。 夏芳见谢宜还是一身常服没换睡衣,有点怔愣,还有点心疼:“若若也才回来?今天累吗?” 谢宜知道母亲误会她今天又去兼职了,这也是她早上出门不作解释只是含糊默认的结果。 但谢宜想到那袋礼物,想了想,还是说:“没有,妈,我今天……和朋友去玩了。” 她将袋子提出来,把里面的发带和钥匙扣拿出来给夏芳,“我去了游乐场,这是买的纪念品。” 价签还没撕,夏芳一眼就看到了,顿时轻呼:“这么贵?” 谢宜就猜到母亲会是这种反应,她一个人将谢宜从初中抚养到大学,节俭成了本能,向来觉得这种精致但昂贵的玩意属于浪费。 谢宜等着夏芳批评她浪费,不料夏芳却用手指摩挲了那两样纪念品,又看了眼袋子里剩下的,说:“你去玩给你自己买就行了,我年纪大了,用不上你们这种年轻女生的东西。” 谢宜一愣,夏芳拍了拍她的手,温婉的眼中目光和蔼,语调慢慢的,像一声叹气,又像安慰和感动:“若若也会和朋友出去玩了。” “妈……”谢宜忽然感到眼底涌出一阵热意,不由分说攫住了心脏。她有点说不出话。 夏芳问她:“今天玩得开心吗?卡里钱还够不够,不够妈给你转。” 夏芳只是普通的餐厅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四千左右,背负着房贷、水电、日常开销,她几乎从不给自己添置新东西,但每个月还是会给谢宜五百的生活费。 她对谢宜从不吝啬。 谢宜脑中骤然闪过一个画面,大概是初一的秋天,她刚转学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学校,周末夏芳带她去公园玩,熟悉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路上看见一家店铺在卖糖人,店主门口放了价格,大的二十,小的十块,大的也没多大,比她初中时的手掌还要小一圈。 她早早懂事,也感染了母亲的节约,知道现在家里情况不好,只看了两眼,一句话没说,但母亲牵住了她的手停下来,问:“若若想吃吗?” 那天谢宜吃到了那个糖人,大的,糖很足,很甜。 她也给夏芳尝,夏芳轻轻舔了一下就笑,说:“太甜了,妈妈不喜欢,若若自己吃。” 后来再长大一点,谢宜才发现,夏芳口味清淡,不喜辣不喜酸,唯独对甜有些浅尝辄止的兴趣,过生日吃蛋糕都不会嫌奶油腻。 谁不喜欢甜呢。如果有条件,谁愿意逼着自己吃苦。 谢宜眼里水气浮动,意识到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凝望过她的母亲。夏芳不再年轻,这些年辛苦操劳,与谢宜相像的面庞刻上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生出皱纹,比实际年龄看起来稍显疲态。她累了,需要可以休息的温暖和依靠,而其中有一部分是作为女儿的她给不了的。 夏芳爱她,纵然有些时候忽略了她,但也不是故意的,人的精力有限,总会疲惫不堪。 谢宜将手覆在夏芳的手上,握住,唇边动了动,问:“妈,你和……林叔叔,相处得好吗?” 林永江,银行经理,四十五岁,单身离异,有个上初中的儿子,去年和夏芳偶然在餐厅认识的。 这些都是夏芳说的,那时谢宜面上淡淡听了,心里其实埋了几分抵触。她不反感母亲再婚,但……她为这个家也许即将迎来改变而感到一些恐慌不安。 四月份那天在车站偶遇顾准,也是因为她的迷茫。 某门文学理论课程期中测验出了成绩,整个系一共一百零二人,她排在下游。她听够了学校的闲言碎语,刚好是周末,就忽然很想回家一趟。但平时夏芳工作忙,她回去了也是一个人,所以一般周末都不回家,那天突发奇想回去,家里意料之中没有人,等到中午给夏芳打电话,想着也许能一起吃顿午饭,结果电话接通后夏芳却说:“若若你回家了?我……我和林叔叔在游乐园,他儿子期中考成绩不错,林叔叔奖励他,他们请我一起……” 后面还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挂断那通电话前谢宜在电话这头笑着,说:“没事,妈,我就是回来拿个东西,一会儿就回学校。你们好好玩。” 然后她一个人吃了午饭,乘着公交满城乱晃。 天地无边,四顾茫然,雨滴成群结队,她却形单影只,孑然一身。她在那么无助的ʝƨɢ时候遇见了顾准。 她很庆幸。 谢宜眼前浮现出一个小时前顾准固执地要把礼物送给她的神色,看似脾气软和任人揉捏,实际硬着骨头不达目的不罢休。 她挪了挪凳子,靠近夏芳,挽住夏芳的手,说:“我不讨厌他。妈,你跟我说说吧。” 夏芳今晚震惊好几回,这是谢宜第一次主动问她这些事,以往她说两句便能感觉到谢宜的不自在,所以渐渐也很少再跟谢宜说。她失笑地喃喃一句“怎么撒娇了”,而后觑着谢宜的表情,似乎真的没有芥蒂,不过语气仍然保持着小心翼翼:“放心,他对妈妈很好,你林叔叔……是个好人。” “他儿子呢?”谢宜又问。 “你说林星?也还好的,学习用功,脾气不坏,就是活泼了点,爱说话。”夏芳尽量捡着客观的词说,态度中隐隐透出一点亲昵。 谢宜说:“那就好。” 她明白,母亲这是对对方和对方的家庭都比较有好感了。 屋内静静的,只有钟表走过的声音。 夏芳见谢宜倚在她肩上不再吭声,心里忐忑,脸贴着女儿的头,揽着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说:“若若,如果你接受不了跟妈妈说,没关系……” “没有,妈,”谢宜将夏芳挽得更紧了,在夏芳怀里抬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说,“之前不是说林叔叔想一起吃顿饭吗,就你过生那天吧,四个人一起,行吗?” 夏芳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养大的闺女,目中有点困惑,说不清今天谢宜和往常比有哪里不一样,但漂亮的眉眼间似乎更开朗,更娇气,也更脆弱,像小时候——那之前的很小很小的小时候。 夏芳鼻头微酸,颤着手摸了摸谢宜的头:“好,好,妈听你的。” 话里藏匿的泣音穿过谢宜耳膜,她久违地将脸轻轻埋在母亲手臂里,也掩下自己的眼底的湿意。 回房时谢宜将手提袋里的毛绒玩偶拿了出来,其余的都交给夏芳。 “妈,我买都买了,你看有哪些喜欢的就用。里面还有卡包和胸针,你也拿去给林叔叔和林星挑挑。” 夏芳迟愣地应了几声“好”。 谢宜笑了笑,带着玩偶和相框回屋了。 她习惯性先关掉顶灯,只留一盏台灯在床头。 她坐在床边揉了会儿玩偶,毛软软的,很舒服,然后又将相框两面翻来覆去看了看,才将今天照的两张照片放进去。 正面是水族馆那张,像白昼的馈赠。 背面是鬼屋那张。 唐西说得没错,整张照片都黑乎乎的,只拍到她和顾准的背影,没有正脸也没有侧脸,甚至背影也只有半身。 但她喜欢。 黑暗总是适合秘密。 谢宜抬起手指碰了碰照片左侧靠近边缘的地方,不仔细看、或者说观者无心的话是注意不到的。 黯淡的灯光似乎恰好从他们背后打过来,墙面上她和顾准的影子挨在一起。 比挨还要靠近一点,身体部分有一丝缝隙,脖子往上却像连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谢宜沉默地坐在床头,视线停在照片上,良久,终于抬头将相框摆好,熄灯,睡觉。 闭上眼她没听见男性粗壮嘶哑的打骂声,也没看见颤颤巍巍似乎合上了却仿佛大打开的门。几年前她就很少再被这些困扰了。 但今夜她看见了彩色气球,被阳光晒得透明的树叶,和人来人往的笑脸。 耳边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