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报如何但就目前来看,天赐面黄肌瘦,像个小萝卜头。 村子里的小孩都不爱跟他玩。 他便以捉弄我为乐。 天赐五岁那年春节,奶奶给了他一些零花钱。 他买来鞭炮,塞进我的棉袄里。 鞭炮在我脖子后面炸开,我惨叫出声,头发被烧了一片。 天赐心虚,扭头就跑。慌不择路,摔进村里的污水沟。 奶奶恰好在此时走了过来。 见宝贝金孙满身污泥,她又气又急,当即就拧着我耳朵,骂我。 「你怎么不看好弟弟?」 我满腹委屈:「是他欺负我,干完坏事逃跑,自己掉下去的。」 我以为这是很让人信服的解释。 天赐显然也怕挨说,立刻叫道:「不是的!是姐姐推我。」 他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添油加醋,「姐姐说……她恨我,要淹死我。」 难得一向笨嘴拙舌的他,能想出这样的谎话。 任何人都有「底线」。 左天赐是奶奶的「底线」。 我不能背上这种指控,否则奶奶非要剥了我的皮不可。 我忍气辩解:「弟弟,你跟奶奶说实话。鞭炮在你兜里,我衣服被烧了个洞,头发都燎了,你这又怎么解释?」 「难道为了淹死你,我要先把自己的衣服头发弄坏吗?」 天赐没话讲,干脆放开嗓子干嚎。 奶奶怒不可遏。 「天赐才五岁,怎么会撒谎?」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想断我家香火。今天不给你点苦头,你还要上天了!」 蒙受不白之冤,我脾气上来了,也顶嘴道:「我说没有就没有。」 「我要真想弄死他,为什么选这条小水沟?村口的大河才能淹死人呢!」 4 现在,我是真的触了奶奶的逆鳞。 老太太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宝贝。 哪怕是口头威胁也不行。 她强令我脱掉棉衣和棉裤,只剩下贴身的衣裤。 「跪下。我要打你。」 我知道奶奶的逻辑。 衣服会打坏,人打不坏。 衣服比人贵。 于是,在这个滴水成冰的冬日,我近乎赤裸,跪在路中间。 棍子接触皮肉的声音,沉闷而刺耳。 我不敢躲,更不敢睁眼。 因为我可以想象,人们的每一道目光都火辣辣地鞭打在我的身体上。 救我的人,是家访路过的唐老师。 她急匆匆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车子都没停好,就冲到奶奶面前。 「住手!」 「孩子做错了什么,你这样下狠手打她?」Ӱƶ 两个女人争吵起来,有好心的邻居从地上捡起棉袄,让我穿上。 另一边,唐老师怒道:「孩子有错,你可以回家批评教育。闹成这样,她还要不要自尊了?」 奶奶啐了一口。 「回谁的家?小杂种。我不要她了。谁爱要,谁领回去。」 说罢,她竟领着天赐,扬长而去。 唐老师瞠目结舌:「血浓于水,哪有奶奶这么待孙女的?骂得也太难听了!」 邻居七嘴八舌地跟她解释:「左梦南是老太太买来的。」 「我们这里的说法,替别人养孩子,自家也会生孩子。这不,左家养了梦南,就生了天赐。」 接下来的话,人家不便明说。 但众所周知——有了亲生的孙子,抱养的孙女是死是活,就无关紧要了。 唐老师气得直跺脚,又无计可施。 揽着满脸泪痕的我,放柔了语气。 「不怕,老师陪你。」 奶奶下手挺重,我身上都是伤痕。 唐老师带我去了医院。 接诊的医生也是个热心肠,见我和唐老师一同来,张口就是:「孩子瘦成这样,你怎么当妈的?」 我还没说话,唐老师已经惭愧道:「是我疏忽。您多给她开点补充营养的药吧。」 这竟然是默认了她是我的妈妈。 我心头一暖,差点哭出声来。 看完病,唐老师又将我带回宿舍。 这里虽然窄小,但布置得井井有条。 唐老师安排我洗澡洗头,又给我煮了汤面。 吃完了饭,我主动把碗筷洗净。 看到锃光瓦亮的碗,唐老师感慨道:「这孩子明明懂事又听话,怎么偏偏——」 她擦了下眼角,哽咽着劝我,「没关系,梅花香自苦寒来。有老师帮你,以后会越来越好。」 我早已明白,奶奶是个自私而薄情的人。 唯有子孙,才是她珍爱的。 至于我,只能忍辱负重,且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但我想,唐老师是个读过书、有文化的人。她说会好,就一定会好。 第二天,唐老师亲自送我回家。 她以为过了一夜,奶奶应该是气消了。 没想到的是,奶奶却依旧拦着门,一脸无所谓。 「这赔钱货,我养了八年,也够仁慈了。」 「我听说你不会生孩子?当老师的人也有不会的呀。要不要我教你?」 唐老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5 其实,唐老师的来历,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一些。 她原本在省城教书。 前几年,丈夫被派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沟里修铁轨,她也搬了过来。 虽然夫妻感情和睦,但求医问药多年,一直没能生育。 这也是她最大的痛楚。 面对奶奶那嘲讽的目光,唐老师哆嗦着说:「是,我没孩子。」 「但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都是我的孩子。」 「你这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唐老师又把我领回她的宿舍了。 我替奶奶给她道歉。 但我根本没办法解释奶奶语气里的恶毒。 唐老师很宽容,她说:「我不会跟学生家长计较。」 虽然如此,我还是害怕。 如果因为奶奶口无遮拦,害得老师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半夜,我听到唐老师压低声音,在跟谁打电话。 「孩子是好孩子……可她的奶奶非常固执,难以沟通。」 「她是领养的,如果找到她亲生的父母呢?」 从她挂掉电话之后久久的沉默来看,这显然是没有办法的。 当年交易我的人贩子早就音信全无。 我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恐怕没人知道。 而且,亲生爸妈既然卖掉我,应当也不乐意要我吧。 我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住在唐老师家。 我羡慕这里窗明几净。 我贪恋这里宁静祥和。 我可以读书架上的书,读多久都不会被阻止。 甚至,我帮忙做家务,会得到「谢谢」「你真棒」这样礼貌亲切的反馈。 从前我不明白什么叫作「救命稻草」。 现在我懂了。 唐老师就是我在水底挣扎,几近窒息时,唯一抓到的那根稻草。 或许这样会让她为难,或许这样并不光彩,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必须谨小慎微,加倍「讨好」她。 因为我想留在她身边。 这是改变我命运的最可行的方法。 小孩子的心事是很容易被看出来的。 发觉我的「谄媚」之后,唐老师几度劝我,少做家务,多跟朋友玩。 「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开开心心的。」yz 劝了几次,我没办法,只好坦白:「我怕我出去玩,老师你就不要我了。」 唐老师愣住了。 「你这孩子,心事太重……但这也不怪你。你从前的那个家,不察言观色,怎么活下去呢?」 越说,她越心酸。最后突然发问:「孩子,如果让你以后一直住在我家,你同意吗?」 这就是我这些天来殷切盼望的事。 我一下子跳起来:「我当然同意,一万个同意。」 唐老师被我逗笑了。 我这是第一次发觉,她的眼角也有几道浅浅的鱼尾纹。 翌日,唐老师带我出了门。 我们先是坐小巴,大巴,然后换火车,最后还坐了一段三轮车。 终于停在一个荒僻的地方。 看起来像是大型的建筑工地,因为到处都是钢筋、砂土。 唐老师领着我,进了一座简陋的铁皮房子。 里面已经有人在等了。 那人头发白了一半,皮肤却晒得很黑。 唐老师叫他:「老陈,你要闺女不要?」 6 这位浓眉大眼的伯伯见了我,一下子就咧开嘴笑了。 「蛮好的。我要了。」 唐老师也笑了,边笑,边捶他的手臂:「有你这句话就行。」 我去的时候书包是半空的,走的时候,被陈伯伯的同事塞满了糖果饼干。 好运气仿佛奇迹一般发生在我身上。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唐老师已和奶奶「谈判」妥当。 此前我只敢幻想一直借住在老师家。 但我绝对想不到,她是要把我当作女儿。 甚至,她还带我去改了户口。 「我想给你改个名字。」 唐老师搬出字典,翻了又翻,「就叫你『陈曦』,好不好?」 「黑夜很漫长,一旦看到了晨曦,就是天已破晓,就有了希望。」 「曦曦,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在心里默念「曦曦」,突然有种亲切的熟悉。 好像这个名字天生注定,就是我的。 唐老师搂着我,一晃一晃。 「我一直就想生个女儿。聪明,乖巧,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惜,没缘分。」 「罢了,人家都说『四十不惑』,我该通透一些,不强求了。」 从今天开始,我有了第三个妈妈。 我感恩她救我出火炕,下定决心要好好回报她。 我俩每天一同起床,她上课,我上学。放学后,再一起回家。 她闲来无事,就教我读诗歌、陪我练字、下棋。 毕竟丈夫常年在外,她是寂寞。 与其说我们是母女,更像是互相陪伴的挚友知己。 妈妈委婉地问我,是否还要继续吃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