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期待见到陆巡。 其实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早恋,我只知道我喜欢陆巡,就像喜欢刚下过雨的夜空,喜欢小猫舔我的手指,喜欢可乐罐从冰柜拿出后那一层凉凉的水珠。 那是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能感受到幸福的瞬间。 在陆巡在漫天火烧云中转身,并朝我淡淡地笑一笑时,我的整个心情都会突然明亮起来。 陆巡总会怪我只待一会儿就要走。 「你才待了二十分钟诶。」他看看表,「不能多留一会儿吗?我请你吃雪糕。」 他不知道,每天多待的这二十分钟,已经是我用尽全力才得到的。 我骗爸爸说学校的文艺汇演要来了,老师留我商量表演曲目。 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来没撒过谎,说这话时,我感觉自己的腿肚子抖得要抽筋。 但我爸并没有察觉,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表演可以,就是别耽误正事。」 他看向我:「知道正事是什么吧?」 我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拿第一。」ӯž 他合上眼睛:「大点声。」 「拿第一!」 我爸终于满意地点头:「知道就好。」 所以,当陆巡问我为什么看上去压力那么大时,我犹豫良久,说了实话:「我怕我拿不了第一。」 陆巡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你已经很优秀了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 陆巡是不会懂的。 他是中产家庭的小孩,学音乐不过是出于兴趣,完全不像我这样,背负着一个家庭对于出人头地、扬名立万的希望。 我回答不了他,于是只好插科打诨:「你看,你之所以会认识我,不也是因为我是年级第一吗?」 陆巡笑了。 他说:「骗你的。」 「记住你是因为对你好奇,我老看着你一个人独来独往,以为你是很冷淡的人,但那天下大雨,我又看到你在给小猫搭窝。」 「于是我就很好奇,好奇这个女孩子在想什么——后来才知道,你是你们年级的第一名。」 「所以你看,并不是优秀才会被爱。」 「我喜欢你,跟你是不是第一名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有男孩对我表白。 而那句话让我丢盔卸甲。 我在天台上哭了很久很久,久到陆巡手足无措:「诶诶,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抱住陆巡,「谢谢你。」 我以为,那是我的生活终于迎来曙光的一刻。 后来才知道,那是属于我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我上到第二节课时,班主任走了进来。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正在讲课的数学老师比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把我叫了出去: 「李苗苗,去校长办公室。」 我有些怔:「去干什么?」 班主任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她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去校长办公室要上三层楼。 每一级台阶,我的腿肚子都在抖。 心里无端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让我整个人都在打哆嗦。 而在喊了一声报告,然后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时,所有不祥的预感都成了真。 因为我清晰地看到,校长坐在办公椅上,而他对面的沙发里,坐着我的父亲。 6 东窗事发的原因非常简单。 我当时拿文艺汇演做借口,是因为我爸只会同意和钢琴有关的事情。 但我忘了,他是那么爱出风头的一个人。 在我和陆巡在天台看火烧云的时候,他打了个电话给班主任老师,询问我是不是在文艺汇演上压轴出场。 以及他希望校方多为他留几张第一排的票,让他能带几个恰好来北京出差的老同事一起观看表演,如果能为他提供作为学生家长的发言机会就更好了。 我完全懂我爸的心思,老同事来北京出差了,带他们来我的学校看我演出,再让他作为优秀家长代表上台发言一通。 这样有面子的事情必然会被这几个同事带回老家,加以添油加醋地传颂和宣扬,到时候有关他的传说会更多。 可我并不知道他同事来北京的事,更没有想到他会跳过我,直接给班主任打电话。 于是,在我爸洋洋得意地提出了诸多诉求后,回应他的是班主任茫然的声音:「什么文艺汇演?」 …… 我爸气疯了。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第一次敢对他撒谎。 他追来了学校,四处找我,并最终找到了我。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恶毒,那一刻,我爸居然冷静了下来,他并没有跳出来跟我对峙,而是拿起他的手机,用不久前刚刚学会的照相功能,把他看到的一幕拍了下来。 很多年后我再回忆起来,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张很美的照片。 在漫天鎏金般的云霞里,穿着校服的少年和少女安静地拥抱。 但当我站在校长办公室里,看着我爸把手机扔到桌子中央,屏幕上显示着这张照片时。 我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脸像是烫得要燃起来,身上却似乎又冷透了。 「王校长。」 我爸用不急不缓的声音开了口,这些年频频接受媒体采访,让他拥有了一些见过大世面的气质,他对外发言时不再像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而是像一个矜持又高傲的成功人士。 就比如此刻,他看着校长,矜持道:「我们家李苗苗是上过新闻的天才少女,我相信贵校的教育和校风足够好,所以才把她送到你们这里培养,但你们学校又干了什么?」 「我亲眼看到这个男学生对我女儿上下其手,我女儿年纪小,除了练琴什么都不懂,完全是被这个男学生给骗了!」 我爸越说越激动,方才那层矜持的壳子从他的身上渐渐剥落,他的粗俗本性随着唾沫一起在办公室里飞溅:「我女儿从小到大从来没撒过谎!她完全是被这个小逼崽子给毁了!」 校长一边安抚他,一边叫来陆巡的班主任:「这个男生是你们班学生吧?带他过来。」 那一瞬,我只听到内心的声音在绝望地叫嚣,我扑上去,带着哭腔:「别让他来!跟他没关系!爸爸,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撒谎了,我以后一定好好练琴……」 然而没有用,我突然发现,我越求他,我爸越生气。 在陆巡终于被他的班主任带进来时,我爸扑了上去,他扬起手,积蓄起浑身的力量,狠狠给了陆巡一个耳光: 「你说!你把我女儿骗到什么地步?你们上没上过床?啊?说话呀!」 陆巡捂着脸摔倒在地,老师们拦在爸爸面前,想要制止他,我扑到陆巡身旁,一边大哭一边试图扶起他。 一片混乱,没有人顾得上去关办公室的门,正到了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所有路过的师生都聚集在门口,无数道目光围观着门内的荒唐闹剧。 我已经顾不上其他了,我扶起陆巡,大哭着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 然而陆巡没有听到我的道歉。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嘴唇动了动,机械地吐出几个字。 我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 办公室里突然变得寂静。 陆巡说的是—— 「我好像听不见了。」 7 我爸那一巴掌打得太狠了。 陆巡的右耳听不到了。 医院外,我被老师们拉着,远远地看着陆巡的父母和我爸在病房外吵架。 我爸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青筋隔着老远都看得见:「你们有种去告我啊!告啊!谁怕谁?我也能告你们儿子诱奸少女未遂!我反正是不怕的,我都活到四十多了,谁害我女儿我就跟他拼命,倒是你们儿子,两个大学教授就生出来这么个坏种,让大家都看看他是什么德行!你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 也许是忌惮我爸的疯劲儿,最后陆巡的父母沉默地带着儿子走了,临走时,他们半是厌恶半是怜悯地看了我一眼。 我看向他们身后的陆巡,但是陆巡沉默地经过我,并没有给我一个眼神。 我爸对此洋洋得意。 他跟我妈炫耀:「他们家本来还想要我赔医药费,我就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反正闹大了坏的也是你家儿子的名声,我看以后哪个学校敢收他!」 「我就赌他们这种文化人儿脸皮薄,最后夫妻俩灰头土脸地走了,一分钱都没敢让我出。」 说完,我爸看向我:「我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钱都是为了给你学琴的,出国比一趟赛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你要是有出息,爸妈再苦再累都值得。」 我坐在琴凳上,背对着他,不说话,不回头。 墙角的阴影彻底覆盖了我,我坐在一片漆黑中,漫长的未来没有光源。 这次他没打我,因为马上就要比赛了,我要穿纱裙上台,镁光灯的聚焦之下,他不能让我身上有伤口。 但我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痛。 剧烈的疼痛包裹着我,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得睡不着,骨缝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咬,一闭眼就是陆巡的脸,醒时枕头上有大把掉落的头发。 而在隔壁,我爸鼾声如雷,睡眠无比香甜。 …… 陆巡在事发的第二天就没有再来上过学,后来他妈妈来学校,给他办了转学手续。 所有同学都对我指指点点。 陆巡当初刚进我们学校的时候就很有名,很多女孩暗恋他,在陆巡转学离开后,有些女生开始霸凌我。 我的饭盒里开始出现图钉,座位上开始出现胶水,书包里开始出现虫子。 一个迷恋陆巡很深的女孩把我的琴谱从楼上扔下去,然后带着同伴推倒我,指着我的鼻子骂:「贱货,都是你把陆巡害了!」 她们以为我至少会反抗一下,但我没有。 我只是沉默着缩紧身体,任由她们的口水和踢打落在我身上。 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