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在他脚上拴了根铁链子,把他牵到地里干活。 我觉得那铁链有些眼熟,盯着仔细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是当初拴在妈妈脚腕上那根。 奶奶一开始看见妈妈像是牵畜生一样牵着爸爸,左手还拿着根竹条抽他,气得坐在门前嚎啕大哭,指着妈妈的鼻子骂她是毒妇: 「儿啊,我苦命的儿……」 「我老太婆一辈子积德行善,怎么就娶了这个毒妇?」 「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看,家门不幸啊——」 邻里的村民听见动静,纷纷围上来看。 于是,妈妈解开铁链上的锁。 街坊邻里,众目睽睽之下,奶奶被他的亲儿子发疯似的毒打了一顿。 她断了几根老骨头,瘸了腿,不说话了。 又过了两个月,哥哥放暑假。 我和妈妈去县城中学里接他。 在教室外等待的时候,又遇见了他的班主任陆崖。 他看见妈妈,再也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皮,神情在一瞬间就阴冷下来: 「许璨,你好得很。」 「陆崖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陆崖冷笑:「别忘了,你儿子还在我手里。」 妈妈慢吞吞地想了想: 「哦,我原来还有个儿子啊。」 她笑了笑:「玉不琢,不成器。」 「小宇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随意,陆老师。」 …… 奶奶一见到哥哥,号啕着将人搂进怀里,嘴里「儿啊」「肉啊」叫着: 「小宇,你走了,没人给我这把老骨头撑腰,你妈就欺负我啊——」 哥哥被她闹了一通,有些没缓过神来。 妈妈并不辩解,只是蹲在他面前,撩起他的裤管,细细地往他小腿上抹驱蚊药。 她淡淡地笑:「刚刚就见你一直抓裤子,这夏天的花蚊子可毒得很呢。」 「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 哥哥有些别扭地移开眼睛,轻咳了声: 「好多了。」 10 奶奶年纪大了,腰腿上的伤一直没好。 村医水平不高,看不出什么,只是开了几副膏药让她先贴着。 奶奶好几次提出想去县城里的医院看看,被妈妈笑着婉拒: 「妈,县城里的医院药贵,咱们小宇还要念书,能省则省呀。」 奶奶于是不再提,只是身上的病拖着,越来越严重。 终于有一天,她站不起来了。 她哭着骂妈妈是蛇蝎转世,专门祸害他们一家人: 「扫把星,滚出我们家,你不要祸害我们!」 妈妈听着她的话,笑得眉眼弯弯: 「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我可是你亲自『挑』回来的媳妇啊。」 「你这样说,多让我这个做媳妇的寒心。」 奶奶颤着手指着妈妈,却说不出一句话。 「小宇可是咱们村的『金凤凰』,您想想,难道不是我的功劳吗?」 奶奶眼睛一瞪: 「胡说八道!那是咱们老陈家的基因好,小宇随他爸爸。」 「你看陈青青就随了你,蠢笨,连小学都只读到三年级!」 我在一旁掰玉米,听到这话,怔了怔。 不是的。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比哥哥好很多。 只是他们说女孩子读什么书,反正早晚要嫁人,不如把钱攒着给哥哥读。 妈妈浑不在意: 「是啊,小宇可是山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 她笑着低语:「真了不起啊,金凤凰。」 …… 奶奶瘫痪后,卧床不起,由妈妈一手照顾。 天气渐渐炎热,再加上久卧,奶奶背后长满了褥疮。 皮肉溃烂流脓,狰狞可怖。 她求妈妈帮她擦身翻身,妈妈说要给哥哥做饭扇风辅导学习。 总之,就是没空。 偏她还笑得一脸无辜:「妈,重点大学可不好考,我要常常看着呢。」 但妈妈每天亲手给奶奶送饭。 可她手抖,经常一不小心,就把碗里的稀饭撒在奶奶的被子上: 「不好意思啊妈。」 「当初手被你们打折了,骨伤一直没好,端不稳东西呀。」 奶奶喉咙里发出咕咕叽叽的骂声。 妈妈依旧笑着。 第二天,碗里连稀饭都没有了,只有几片烂菜叶子: 「夏天里火气大,妈,降降火。」 「你不吃?没事,那我明天拿给你儿子吃。」 奶奶气得发抖,再骂不出一句话。 从此,整个家里,再也没有人敢对妈妈指指点点。 11 隔壁的阿嬷自从孙子死后,精神就不正常了。 但她没有忘记嘴碎的本能,坐在门槛上,和每一个路过的人讲妈妈是个扫把星。 婆婆瘫痪、老公痴呆、小叔子失踪。 「她就是来克老陈家的!」 阿嬷念念叨叨,话音一转,带上了哭腔: 「晦气还传到我们隔壁来了,我命苦的孙孙哟……」 倚着矮墙,妈妈笑吟吟地看着。 入夜,路上再没有什么人,阿嬷还是自顾自地念叨着。 妈妈蹲在她面前,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你有一点说对了。」 未等阿嬷回神,妈妈微笑着:「火是我放的。」 「你的乖孙,是我烧死的。」 阿嬷愣了很久,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 妈妈灵巧地避开了扑过来的阿嬷,一脚把她踹倒: 「我刚被拐过来的时候,你说『最近的日头毒,把她绑在村口的柱子上晒,等她被晒得受不了,自然就乖了。』」 话里的内容那么残忍,可妈妈的表情依旧平静: 「你记得吗?后来我被绑在村口暴晒,你看见我奄奄一息地喘气,往我脸上吐口水。」 「你问我『老实没有?不听话的女人就应该这样惩治。』」 妈妈像是在回忆什么:「你们笑得真开心啊。」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阿嬷,也笑了: 「你那个小孙子,和你一样喜欢吐口水。」 「所以他被困在火里的时候,我笑得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开心。」 阿嬷干枯的唇颤了颤,后仰倒在地上,再醒来时,她彻底疯了。 逢人就絮絮叨叨地讲起她的往事,怎么教训那些被拐卖的女人、逃跑的女人。 她坐在门槛上,嘴里还在嘀咕:「保准服服帖帖地。」 12 哥哥开学升高三。 整个夏天,妈妈对哥哥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深更半夜,总看见她变着法给哥哥炖补汤。 哥哥脾气暴躁,做不出题,就把桌子上的东西摔砸一空。 满地碎瓷,妈妈好脾气地俯身给他收拾。 哥哥仍不满足,时常,他质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把我生在农村?为什么我的同学都在县城,他们可以穿球鞋,用最新款手机、有零花钱?」 「为什么别人活得那么容易,只有我活得这么难?」 我在门外沉默地听着。 不,哥哥,你活得已经不难了。 全家托举你,一路顺利地念到高三。 而我,甚至没有继续读书的机会,就去帮大人放羊喂猪。 都说等到我十八岁,就把我卖掉换钱给你娶媳妇。Ӱz 他们叫你「金凤凰」,他们叫我「赔钱货」。 父亲的支持、奶奶的偏心、所有人对你寄予厚望。 你拥有我所羡慕的一切,哥哥。 已经这样了,你还不知足吗? 妈妈也沉默着。 哥哥红着眼,崩溃地问出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我的妈妈是你?」 妈妈收拾满地狼藉的动作一顿。 她终于说话了,很轻,像是叹息: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是你的妈妈。」 哥哥摔门而出。 半夜,他醉醺醺地打电话,叫我去村口接他。 我犹豫半晌,他加重了话音:「我醉了,扶一下我怎么了?」 13 村里的夜很黑。 我提着大手电筒照明,走到村口,却没看见哥哥。 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狠狠抱住了我的腰。 我吓得尖叫,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再叫,割了你的舌头。」 那话音透着冷,有几分熟悉,是陆崖。 他将我身上摸了个遍,最后不耐地「啧」了声: 「瘦得和干柴似的,和你妈一样的赔钱货。」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就在此时,我看见远处的土路上,隐隐出现了光亮。 我「呜呜」地挣扎,却听见陆崖不屑地嗤笑了声: 「你以为他们能救得了你?」 光亮越来越近,是村里巡夜的村民。 「叔,救、救我!」 为首那个见陆崖锢着我,有些讶异: 「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她哥把她卖了,我带人走。」 陆崖从夹克口袋里摸出烟盒。 「哦。」 那几个村民了然地点点头,看向我的目光没有什么温度。 「早点卖了好。」 「越早越好生养,卖个好价钱给小宇娶媳妇。」 几个村民抽着烟,若无其事地去其他地方巡逻了。 陆崖看见我不可置信的神情,哼笑: 「死丫头,落到我手里了吧?」 「你竟然是和你妈一伙的。」 他冷冷地捏着我的下巴: 「想不到啊,还是个恩将仇报的小白眼狼。」 「如今落在我手里,该叫你吃吃苦头——」 我咬着牙,趁他注意力放松,一脚往他下腹处踢。 陆崖捏着我后颈的手,骤然松了。 在他爆发出痛叫之前,我翻身跳进农田里。 八月,麦子熟了。 夜色笼罩下,齐腰的小麦是最好的掩饰。 我努力猫着腰,往麦田深处藏。 深深浅浅的脚步声远去,我才松了口气,却仍旧抱着膝,不敢回家。 我怕哥哥再卖我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麦浪风声里,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青青——」 我知道的。 如果有一个人会来救我,那个人只可能是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