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出涔涔冷汗,麻木蜷缩在沙坑,呆滞望向朝我走来的张霆佑,他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娴熟而自然牵住我的手,他的手温热宽厚,抚平我的躁动和惊惧。 “阿波说,你担忧我。” 他俯身亲吻我被海风侵蚀得冰凉的额头,“我的小五那么聪明,没想过缓兵之计吗。” 是,我没想。 我也不敢想。 他在1902做困兽之斗,前有虎狼,后有豺豹,腹背受敌,十面埋伏,沈国安步步紧逼,我哪敢想,他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但凡有机会,沈国安怎会堂而皇之让我蒙羞。 我的手在他掌心依旧不止的颤栗着,“霆佑,蒋璐的孩子,是沈国安的。” 他淡淡嗯,“她在吉林的所作所为,我清楚。” 我错愕望着他,“你不愤怒吗。” “无关紧要的女人,一件利器而已,不会触怒我。” 秃头拉开车门,张霆佑护着我坐进后厢,“在澳门我没碰她,做样子迷惑马仔,司机是沈良州的间谍。” 我心口堵了多日的疑惑,瞬间像是寻觅到一扇门,繁重的巨石霎那爆炸粉碎,轰塌为灰烬。 269小五,我娶你 张霆佑苦心孤诣运筹帷幄的一盘局,意图攻占沈国安的山头,逼他退避三舍,他是否强霸羞辱我都不影响这结果,他计划已久,沈国安阻碍关彦庭升迁,一则谗言泼脏,在东三省画地为牢,让他不得逾越城墙,这还不够保险,换作旁人,的确胜券在握,关彦庭不行。 他性子绝不逆来顺受,更不妥协,只会加速他的反噬。同样放任张霆佑在澳门兴风作浪,无异随时引爆的炸弹,且不提他搞沈家的野心勃勃,关彦庭踏上梁山,一旦背水一战,利用剿灭张霆佑立功,有五成概率一败涂地,另五成改写乾坤,一并晋中央。他最大的无忧先发制人,遏后患,平三番。 一番是蠢蠢欲动的关彦庭,二番是黑帮覆盖的澳门,三番是判生死牵四方、牵扯白道之争、黑白之争纽带的张霆佑。 他一笔写错,穷寇收兵。 我的焦虑难眠因张霆佑是逃犯,他被斩羽翼囚困1902,如同砧板鱼肉,千里之隔的澳门变幻莫测,雷电澎湃,一名逃犯暴毙,精疲力竭的两北省厅只觉吁口气,我每每有这个念头,情不自禁惊厥彷徨。 我低估了张霆佑,他所谓的虎落平阳,不过是未到千钧一发的时机。他目的自始至终是一网打尽,将蒋璐、郑长林,甘做盾牌也做长矛的关彦庭、甚至他自己统统当棋子,在沈国安大军过境的楚汉之界,妙手点春,峰回路转。 车离开港澳码头,驶向西南大街。 我们十分默契,我不言,他不语,而秃头行驶的这趟路途,是通往祖宗庄园的路,我原本可以不声不响,我杳无踪影,祖宗自然明白,张霆佑也不愿我们来往,旧情是一根刺,如鲠在喉,它无关痛痒,又不容忽略。 他肯允准这一面,十之八九要我勘听祖宗,他的现状,便代表沈国安铩羽而归的现状。 大约一小时,车泊在道旁的一棵炮仗树。 我透过玻璃,凝视着二楼卧房一扇窗,灯火朦胧,光束昏黄,纱帘柔软撩动,一株枝桠并蒂的炮仗花蔓延在窗柩,青瓦红砖的屋檐,被稀疏的星月湮没。 我在这里住了一周,虽食不下咽,强颜欢笑,可奇怪的,我前所未有的祥和,踏实。 即使沈国安和我共处,只一堵墙束缚了他,我不惶恐。 我晓得,祖宗护我周全。 藏红花的恩怨,不会旧事重演。 “我在车里等你。”张霆佑松开我的手,“解决了别停留。” 马仔拉开车门恭迎我,我低头迈出,跨了两步,踌躇开腔,“霆佑,沈良州是坏人吗。” 他思索了数秒,“不算。” “那关彦庭呢。” 他莫名好笑,“为什么问这些。” 我郑重其事说,“你告诉我。” 他神情严肃几分,“他们谈不上大奸大恶,他们是疯子。” 我一怔。“疯子?” “官权腐蚀泯灭了本性的疯魔。我在利益和势力的漩涡丧心病狂,他们需要掩藏,我们都告诫自己,杜绝喜形于色,我比他们自由的一点是,王法不能迫降我。他们要屈服。所以他们的坏,悲哀。” 我红了眼眶,“放弃呢。” 张霆佑眉目含笑,“在成人世界,旁观者认为荒谬的游戏,赢家的成就,你无法想象。输家的狼狈,是赢家的乐趣。” 他合拢车窗,我怅然若失。 条条大道通罗马,可罗马,荆棘丛生,多少人爬,多少人滚,多少人跪地匍匐,渴望罗马的锦绣,要么为人奴役,要么奴役别人。 我推开玄关虚掩的木门,一团团藏青雾霭缭绕在天花板水晶灯下,浓稠的呛鼻的烟尘,扑在四面八方的角落,祖宗置身迷雾中,右手夹着一支香烟,熬得乌青的双目微闭,似乎疲惫睡着了。 我悄无声息走到茶桌,轻声叫良州,他没应答,我试探着夺过燃烧的半截烟,他指缝倏而一紧,睁眼对上我谨慎仓皇的视线,眼眸仿佛两座冰窟,寒光毕现,裹着隐隐的杀气。 我吓了一跳,“我吵着你了。” 他揉捏鼻梁,“没睡。” 我屈膝蜷缩沙发跪在他背后,力度适中按压太阳穴,“舒服吗。” 他半晌沉默,我招呼二楼拖地的保姆,让她替我收拾衣柜和梳妆台,她倒是动作麻利,一样不漏装在一只帆布袋子里,撂在我唾手可及的地方。 “沈书记被关彦庭算计了。蒋璐的孩子,是沈家的种,关彦庭一早筹划,外人当他站错队伍,与沈书记为敌,故而折损了仕途生涯,惨淡收场,其实他卧薪尝胆,张霆佑是他的靶子,他也是张霆佑的枪。” 我似笑非笑,“相互借东风,将贩毒潜艇李代桃僵,沈书记蒙在鼓里,幸好他位高权重,谁也不敢闲话,否则东北的波澜,震慑很吃力。穿进中央耳朵里,他也是颜面扫地。” 祖宗掸了掸狭长的灰烬,眺望窗外湖面波光潋滟的荷叶,“他恼羞成怒。” 我问他还要生事吗? “阿谀奉承沈国安的同僚东北占据九成,中央紧随其后,帖子和贺礼,堆满祖宅的仓库,那是他的荣耀。他一辈子活在世人的虚情假意溜须拍马中,栽跟头是他的大忌讳。” 他在风口浪尖好歹消停一时片刻,给足张霆佑喘息的余地,等他调任京城后,也无戏可唱了。 至于沈关的宿怨,他们在官场斗,不涉及黑道,张霆佑就能无恙。 沈国安不折腾,东北省厅少了主心骨,大肆包抄的底气孱弱,张霆佑定居黑龙江,河北省厅的旧籍是张秉南,东北不安排,河北的条子做困兽挣扎,换牺牲恶果,他们不傻。 澳门的招兵买马,纵情声势,钱固然当务之急,威吓条子才是个中奥秘。 祖宗吞吐着烟雾,“无畏是幸事吗。” 我按摩的指法顺延到脊椎,不疾不徐的碾压,“胆大包天的人,不一定得偿所愿,缩头缩脑得陇望蜀,怯弱又好高骛远,一定一事无成。两者比较,谁都做前者。你是前者,就该庆幸。难道你羡慕大街小巷,奔波温饱的穷苦百姓吗。” 烟蒂坠在毛毯,挥发一股作呕的气味,那一撮羊毛迅速焦黑,“众叛亲离,世间所有的情意,渐行渐远,你拥有一切,却没资格选择你的人生。你背负家族,父子离心,你身边的人,你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你睡梦里也要提心吊胆,在枕畔藏一支枪。” 我指尖稍稍停滞。 他捂着脸,也埋了他的惆怅和绝望。 “你和他回去,是吗。” “是。” 我不曾瞒他,我永远记得祖宗最厌恶什么。 他闷笑,忽然揽住我身躯,纤细腰肢在他怀中颤栗,我僵硬不动弹,耳畔是他悲悯的感谢,“阿梦。这几天,你失而复得,我很快乐。” 他声音那样干涸,那样无助。 是沧桑的古钟嘶哑的啼鸣,是陈旧的庙宇结网的木鱼,是千年的风霜一扫而过的霾,是荒芜的戈壁了无生气的枯井。 “尽管我清楚,它短暂,是我偷盗的。它早晚结束,但有梦可做,总比始终醒着好。” 犹如一柄刀刃在我心尖千回百转搓磨,酸麻的苦涩感窜至五脏六速四肢百骸,电击般钝痛。 鲜血淋漓,物是人非。 沈良州。 他是红尘里一粒香饵,焚点在我动荡不安的时代。 初闻抵死缠绵,温柔刻骨,再闻肝肠寸断,爱极。恨极。 他抱了我良久,缓缓抽回臂肘,他别开头,攥住的拳是忍耐到极限的压抑。 “良州,保重。” 山高水长,群雄逐鹿,胜者为王。 保不齐哪一次,便成了诀别。 我挪步玄关,扳住门锁的霎那,眼神定格在祖宗衬衫的褶皱,那一丝褶皱,是翻页的情仇,烫伤我二十二岁颠沛流离的青春。 我从庄园出来,张霆佑手臂搭在车窗外,正把玩扳指,他瞧了我一眼,讳莫如深,“哭了。” 马仔叩着车顶棚,护住我额头坐进车内,我抹掉眼角酝酿的水痕,“他情绪低落,沈国安不像耍诈。土皇帝在澳门其实闹得不响,他的企图污秽不堪,他犯不着自毁。可关彦庭怎会错过这机遇,东北不出意外,现在是哗然一片,沈国安元气大伤,在场面上丢份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