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皇帝的皇陵都是早早就选址修建的,兴文帝选在了南山,是大兴历代君王里把皇陵建得离京城最近的一个,这位置可以俯看整个京城。 谢皇后四年前病逝,便埋骨于此。 车马不得入皇陵,需步行入内。 唐涵下了马车,亲口劝送亲的百姓的回城,众人这才慢慢散去。 楚梦趁着人多眼杂,直接混入孙魏紫这几个里头,到了唐涵身边。 谢无争跟在几人后头,见状微微一愣。 只片刻,他便反应过来,非但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还借着身量高,有意无意地挡住李公公的视线。 实际上,李公公也很难注意楚梦混了进来,这一路行来,后头跟了那么多送行的百姓早已把他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好不容易到了皇陵,才让那些人都散了。 今日天边多云,日头隐入云层里,只透出了些许微光。 此处又树影重重,十二青铜兽镇守两旁,越发显得庄重森然。 守陵人早早就候着了,见到唐涵这一行人来,连忙上前见礼,“参见殿下。见过诸位贵人。” “不必多礼。”唐涵嫁衣繁重,偏此处光是台阶几百重,她抬头往高处望了一眼,语气极淡道:“前面带路。” “是,殿下这边请。”守陵人闻言,连忙走在前头带路。 唐涵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上走,杜鹃和采薇随行左右。 后面是萧婷、萧雅,还有孙魏紫和楚梦她们。 来了皇陵之后,这些小姑娘都变得鸦雀无声。 季钦安安静静地跟在她们身后,也没有半点突兀。 唐怀山其实挺想找个人说说话的,奈何跟他平行的季钦日渐寡言少语,谢无争这会儿也奇怪得很,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忽快忽慢,初五现在虽然看起来同常人无异,但至今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这么一大帮人,他愣是找不到一个能搭话的。 这满心怅然,无人可诉。 唯有自己一人知。 一行人爬了几百层台阶,上山坡,又过亭池,才至皇后陵前。 香案烛火,早就已经备齐了。 唐涵停下脚步,看着冰冷的陵墓,看陵前立着的石碑。 那是一块十尺高的石碑,上面满是划痕,像是为了抹去上头原本拓下的字故意毁损的。 现在偌大一块石碑上,只剩下四个字:文德皇后。 文德是谢氏死后的谥号。 “这石碑怎么被人划成了这样?”萧婷见状不由得惊声道:“先前明明是好的……” 四年前谢皇后下葬,几个公主皇子都来送葬过,萧婷亲眼见过这石碑原本的模样,可眼下…… 这该是同谢皇后有多大仇,才会跟死人陵前一块石碑过不去啊? 这话萧婷没有说出口,唐涵她们却都能意会到。 她缓步上前,伸手轻抚石碑上的划痕。 划掉的大约是谢氏的生平,或是死后遗愿。 旁人是决计不敢毁坏皇后陵的石碑的,敢这么做、会这么做的人,也就是皇帝一个。 古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但古人也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她忍不住想:母后死前知不知道,要她死的人,是她夫君? 谢氏,名傲雪。 谢傲雪其人,一生堪称传奇,自年少起,便游历天下,四处讲学,为天下女子破除枷锁,走出宅院,能同男子一般而活而奔走。 可悲的是,这样的人,却还是所嫁非人,死在自己妹妹手里。 最可笑的是,她妹妹这样做,是想用她的性命来换取夫君爱宠。 唐涵无法想象,若是母后死前便知道了这些,该有多心寒绝望。 她的手抚过碑上斑驳痕迹,试图从中辨认出原本的字迹。 其实这皇后陵,唐涵前世也来过。 那时是替无争来的,他死之前,在北境的那三年有时候会提起他母后是多好多好的一个人,可惜他远在千里,连去陵前进香都难。 唐涵回京后,每年都来替无争给他母后上香,除草拂灰什么的都有守陵人去做,轮不着她。 她有时候就在陵前坐坐,同谢皇后说些无争生前的事,有时候同季钦在朝堂闹不和,无人可说,也会讲与谢皇后听。 缘分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那时,唐涵根本不知道谢皇后是自己的生母。 甚至,没能在谢皇后活着的时候见她一面。 却在谢皇后逝世之后,来陵前与她闲话,把那些不能、也不知该如何同人说的话,讲与她听。 或许是因为,虽然缘见一面,这世间却到处都有谢皇后留下的影子吧。 世上有谢淑妃那样为了争宠不惜害死姐姐的女子,也有许许多多受谢氏影响不再以女戒为唯一准则,甘于遵循男尊女卑这种烂规矩的女子。 就像上次,唐涵在崇文馆同那个看不起女子的学士争辩,萧雅萧婷她们虽然一直不和,却一起站在了她这边。 谢傲雪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女子都抛弃愚昧无知盲从,可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唐涵这一代,小姑娘们都与前人大不相同。 唐涵有些出神地想着。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来提醒道:“殿下来祭拜谢皇后,理当先进香,在这摸石碑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唐涵侧目看他,沉声道:“你教我做事,便成体统了?” 李公公心下一惊,连忙低头认错:“奴才不敢!” 他这一下都不敢自称咱家了。 唐涵也不理他,朝一旁随行而来的禁卫道:“拿剑来。” 禁卫们哪敢随便拿剑给她,一个个都面露为难之色,离得近的那几个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李公公。 李公公见状,只能硬着头皮同唐涵道:“殿下,这是皇陵,谢皇后是您生母,您就算心里有气,不能也在这动刀动剑的吧。” 唐涵懒得跟他废话,回头喊了一声,“无争。” 谢无争应声上前,解下腰间长剑,双手奉上。 唐涵拔剑出鞘,三尺青峰挽流光。 李公公和几个内侍吓了一大跳,纷纷退后数步,大喊道:“不可啊,殿下!” 唐涵没理他们,直接用剑锋划过石碑,她下手快,力道又重,顷刻间,火光四溅,龙飞凤舞的字迹便刻在了石碑上。 这石碑先前应该是挺长的一篇文章。 但到底写了什么,唐涵没见过,摸了半天,一个字也无法分辨,只能结合先前听过的那些有关于谢皇后的事迹,加上自己所理解的,结合成了三句话。 她一边提剑刻字,一边朗声道: “我愿天下女子,破枷锁,出宅院,读诗书,识礼仪,明是非,知对错,不愚昧盲从,不自甘低贱。 我等生而为女,亦可作磐石高山,而非蒲柳草芥。 愿终有一日,世间男女平等,再无尊卑之别。” 从唐涵说出第一句话来的时候,萧婷萧雅她们就全都抬起头来看着石碑上斑驳的痕迹被新的字句所掩盖。 第二句的时候,季钦、谢无争他们一众男子都被其风华所摄。 连奉命来看着唐涵,不让她在临走之前搞事的李公公和大臣们都惊到了。 皇陵之地,寂静森然,寒风如狂。 可唐涵红衣仗剑,起落间,题字石碑上,一身风华绝艳。 天边浮云不知何时悄然散开了,淡金色的阳光洒落人间,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微光。 她嗓音清越,字字句句,都震慑人心。 最后一字落下后,唐涵将长剑抛回给谢无争。 后者在剑快落地时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接,收入鞘中。 在场众人一时间静谧无声,多半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唐涵没管他们,自己走到香案前,取了三根香点上,然后正正经经地拜了三拜。 她如同前世独自一人来此给谢皇后进香、说话一般,对着她说:“有幸承君珠玉志,宏愿传我少年身。” 石碑上那些被人抹去的,永远也不能再复原。 但这不要紧。 唐涵在心里同母后说:那些您想做的,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有我来替您接下去做。 请您在天上看着,终有一日,这世间女子都会如您所希望的那样,不再做蒲柳草芥,敢与男子争先,做磐石高山。 她三拜拜完,后面一众人才回过神来。 孙魏紫和萧婷她们看唐涵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这几个都给谢皇后进香,结果去点香的时候,手都激动地在抖。 几人站在唐涵身后,朝着谢皇后的陵墓,异口同声道:“有幸承君珠玉志,宏愿传我少年身。” 这几个小姑娘嗓门都不小,重叠在一起,传入风中,便是满皇陵都回声阵阵。 一众侍女宫人听了,也要齐齐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一声,声音更响,回声传的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