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感触。 萧景坐到我身边,问:「在想什么?」 往南走天气转暖,青草破土而出,我随手摘了朵野花: 「想李武讲的故事有几分是真。两人相交,旁人能知多少内情?他能看到的,未必不是有心人想让他看的。」 萧景伸出手,我讶然,但还是把花放到他手心。 萧景道:「你只是不相信,我们也曾情投意合,生死与共。」 我沉默以对。 不然呢,真是那般好,我又怎会在冷宫忘记一切? 8. 李武讲到各路兵马会师京城,文帝驾崩,朝臣欲扶前太子登基时,我们到了药王谷。 谷主须发皆白,精神抖擞,双目明亮如孩童,但一双腿齐膝截断,不良于行。 院外,有几人朝内张望,议论纷纷,嬉笑玩闹。 「江湖闲人,治好了伤不愿离去,便在谷中居住,不懂规矩,诸位见笑。」 谷主吩咐奉茶,又道:「待客不周,怠慢各位了。」 萧景一路神情戒备,却在进门时瞬间变了张脸,亲切温和,笑道:「是我们叨扰了。」 寒暄几句,萧景道:「昔年肃州瘟疫横行,束手无策之际,幸得谷主高徒孙医娘指点,救了肃州上万百姓,事后更是不待请赏自行离去,高义令人钦佩。」 谷主抚须道:「治病救人,医者本分。」 萧景道:「孙医娘往日提起,谷中有一药泉,再操纵蛊虫,可治神志不清,记忆错乱,也可令人想起过往种种,敢问谷主可有此事?」 谷主目光越过众人,停在我身上,袖中飞丝搭脉,沉吟片刻才道:「失忆之人要么脑子受过重创,生了重病,要么受过刺激,惊悸扰气,可夫人两者都不是,老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萧景蹙眉道:「谷主有什么办法尽可一试,萧某愿应承任何条件。」 「好大的口气,」站在轮椅后面的少女嗤笑,「若是要天山的雪莲,东海的龙蜥呢?」 萧景道:「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若是要你的性命呢?」 李武喝道:「大胆!」 「无妨。」萧景道:「若姑娘真能医治内子,只需留我一年……不,半年时间,届时萧某性命,卿可自取,绝无阻碍。」 刹那间四周一片静谧。 萧景依旧是那张英俊冷酷的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情,谁都没法把他那句话只当说说而已。 他认真的。 山中微风吹荡。 闻者无不动容。 谷主和颜悦色道:「圣女莫要再开玩笑。」 众人心内又是一惊。 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率真活泼,不拘小节,没想到身份竟如此尊贵。 圣女正色道:「就算能让夫人想起来,她也没几天好活了,我只是不想白费工夫。」 她又道:「但若公子愿意服下同命蛊,与夫人同年同月同日死,情况便又不同,我就想问个明白而已。」 萧景立刻道:「我愿意。」 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不可。」 萧景看向我,只是看,一句话都没说,向来锋芒毕露的眼中,带着点孤苦无依的茫然。 我道:「圣女有心,容我与夫君商量后再行定夺。」 9. 当夜我们宿在寨中。 萧景压根不听我说话,冷冷道:「这是圣命,你还想抗旨不成?」 我心想抗旨又如何。 我任务失败,又忘了过往,离开这个世界既不遗憾也不留恋。 可萧景是天子,他若有万一,天下大乱。 巫蛊之术不知能有几分功效,此时自然不可行险。 萧景正要再说什么,寨外草丛发出极轻一声响动。 「谁!」 李武率先追出去,片刻后压了个呲牙咧嘴的青年男子进来。 萧景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我问:「认识的人?」 男子顿时大笑:「何止认识。」 他剑眉星目,笑起来两颊有酒窝,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眼。 「方青瑶,好久不见。」 「你是谁?」 「杨绪。」 有点耳熟。 我突然反应过来——不就是李武刚好讲到的前朝太子。 杨绪笑道:「怎么,萧景趁你失忆,提都不提我?好歹我也留下了愿以江山赠美人的佳话,养活了不知多少说书先生。」 萧景眼中浮现杀机,怒道:「放肆!」 杨绪道:「陛下曾当着青瑶的面许诺放我一条生路,半路却又派人截杀,出尔反尔。所幸我大难不死,误打误撞闯进药王谷,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没想到竟还有再相见的机缘,当真世事难料,缘分不浅呐,您说是吗,陛下?不过,如今青瑶失忆也罢,过去她就从没疑你么?」 萧景冷冷道:「你怎知不是他人借孤的手除你。」 「谁最想要我的命,大家心里都清楚。」 杨绪语调没什么起伏,像在说闲话,却句句指向萧景。 萧景一脸阴鸷,更坐实杨绪所言恐怕非虚。 是了。 我跟萧景从前未必就没有好时候,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好的呢? 我缓缓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杨太子年富力强,就算真是陛下行此下策也无可厚非。」 心慈手软可当不了天子。 萧景心思缜密,怎会纵虎归山,留下后患。 只不知我要保杨绪一命又是哪节。 杨绪啧啧直叹:「你舍得?」 萧景语气森然:「再敢胡言乱语,孤不会客气。」 杨绪摇头:「罢了,小生住青石板走到头的那家吊楼,娘娘有暇可来叙旧,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施了个书生礼,转身离开,边走边揶揄:「提醒一句,药王谷不可杀人,陛下还想求医的话,省点心思,让大伙睡个安稳觉。」 萧景沉着脸,目送他。 这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感觉萧景会克制不住,拔剑杀了杨绪。 但他站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做。 「我不会去找他。」我出声道。 萧景不现喜怒:「确实不必,反正你很快就会恢复记忆。」 我道:「我全部想起来,对你也未必是好事。」 萧景道:「就算你怨我,恨我,哪怕在你心中我只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独断专行的昏君,也好过……不在你心中。」 10.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京师有了朝堂上是假天子,真天子被宦官挟制的传闻,镇北王刘焕勾结江中三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发动叛乱! 寨中,萧景慢悠悠润笔:「终于反了。」 李武道:「刘焕近日与北梁书信往来甚密,信中密谋以北疆十城助他起事。」 萧景淡淡道:「与虎谋皮,北梁王野心不小,十城岂会放在眼中,内乱一起,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会立刻带兵杀入京师。」 萧景边议事边在书案上写了两封密信,黑羽卫两人带信分头离开。 李武迟疑道:「册后那日,宁霓公主突发心悸,晕倒在凤辇上,半夜,姚太医从北武门出宫,这是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 李武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萧景倒出两粒药丸,手上微微用力,药丸粉碎,内里有张半指宽的字条,字迹娟秀。 萧景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样还给姚爱卿,着他好好替公主办事,回信你看着办。」 李武领命离开。 萧景心不在焉坐了片刻,小声问:「觉得我很陌生很可怕,对吗?」 我摇摇头。 萧景道:「你现在看我的眼神,跟得知我封你为贵妃时一般,你就是从那时开始厌恶我的罢。」 一道雷在天顶炸开,乌云罩顶,倾盆大雨说下便下,天地间烟雨迷蒙。 萧景这个人,真真是帝王心术。 带我出宫是如何信誓旦旦,可背后竟也充满无数算计。 他在朝堂,就无法让人有机可乘,隐患只会越埋越深。 就连出兵北梁,他带回宁霓,看似得偿所愿,见好就收。 实则宁霓在北梁生活近十载,怎丢得开过往,回到一个让她做了亡国公主的人身边。 国仇家恨。 宁霓是他故意放在宫中。 皇后之位,更是为了彰显重视,方便她拉拢叛党。 每一步,都是他布好的局。 可揭开前,我曾为他带我求医心生感激。 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窗户被风吹开,雨打落花飞至案头。 我道:「陛下,你对公主太残忍了。」 萧景道:「孤此生注定负她。」 他看向我:「登基时,孤想只需五年时光,孤要在五年内定国策,制望族,平内乱,让北梁称臣,如此我朝至少可得百余年安宁,休生养息,百姓安居乐业,这才算对得起追随孤出生入死的众将士,才没辜负死在战场上的近十万英魂。」 「五年后,做完站在这个位置上该做的一切,我想离开,和你一起离开,过只属于我们两个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