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朔听到她们议论: 「这孩子生得,好像和侯爷并不像……」 像有一把冰冷的剑,径直刺入了赵朔的心底。 他没有立刻发作,悄无声息地查了几个月,验证了自己的猜测—— 当初赵朔去春烟楼找柳闻莺,每次都是一个小厮给他引路,那个小厮唇红齿白,眉眼俊秀不说,一对瞳仁儿还是浅浅的琥珀色。 而这个孩子,瞳仁也是浅浅的琥珀色。 赵朔找来柳闻莺,把自己猜到的事情告诉了她。 柳闻莺又哭了。 她流着泪,讲自己如何对赵朔一片痴心,是那小厮觊觎她的美色,给她下了药。 赵朔平静地看着她哭闹、自残、寻死觅活,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了。 当他不再动情时,他惊讶地发现,原来柳闻莺每一次的招数都是如此地雷同,她甚至连流泪的角度都是一模一样的,露出最漂亮的侧脸,摆出最可怜的姿势,每一滴泪都被计算好,每一句台词都经过编织。 赵朔突然觉得可笑。 想来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柳闻莺时,不过十七岁。 而柳闻莺十一岁时便入了春烟楼,在那里被嬷嬷一点点调教着长大,已经混迹欢场近十年。 她给他弹过的琴、唱过的曲、说过的话,都不过是被嬷嬷教出的技巧,除了他外,还给千百人弹过唱过说过。 而他竟然把这娴熟的技巧,当成了赤诚的真心。 …… 其实仅此一次的真心他也得到过。 但被他亲手毁了。 11. 又是三年过去。 赵朔老了许多,他其实风华正茂,但所有人见到这个年轻人,都会感到他身上有股沉沉的暮气。 柳闻莺已经死了很久,坟前长起了青草。 ——是被他失手杀的。 他已经忘了具体的过程,只记得她哭着来抱他,问他是不是念着苏芷音,所以才不肯和她同床。 而他听到苏芷音的名字时骤然失控,将花瓶砸在了柳闻莺的头上。 …… 皇上念在他父亲的军功上,尽力对他怀柔了,但此事影响恶劣,永乐侯府在京城本就不好的名声,自此彻底变得恶劣。 侯府衰败得很快。 他把大部分家人都遣散了,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如果说他还做了什么好事的话,大概就是将柳闻莺的孩子带给了那个小厮。 那个小厮倒是很疼女儿,他取出攒的钱,要带女儿离开京城。 「去哪里?」赵朔问他。 「江南。」小厮说,「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我想让女儿在江南长大,她大概会出落得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因着这八个字,赵朔给了小厮很多赏钱,小厮千恩万谢地走了,完全不明白侯爷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其实只是因为赵朔想到了,她也是在江南长大的。 温婉秀丽,知书达理。 果真如此。 就让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在江南长大吧,父母这一代的龌龊肮脏,不该落在她身上。 赵朔自己也想去江南看看。 恰逢西南有暴民造反,皇上下旨平反,赵朔便自请前去。 他绕道去了江南,想看最后一眼。 12. 赵朔没有想到,自己会在江南见到苏芷音。 在一家裁缝铺子里,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罗裙好看!」是玉画,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丫鬟。 「可是,是水红色的……」这是玉琴,她的吴侬软语口音最重。 「水红色不好,小姐要么换一条?」这是玉书,她声音总是沉稳,就如她的性子一般。 赵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他听到了一个很多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声音。 「颜色有什么错?」女子的声音温婉又清澈,「水红色我喜欢,喏,我去试试。」 赵朔走进了那间裁缝铺子。 隔着层层的衣料和木架,他看到她穿着水红罗裙出场,如同多年前的那场生辰宴,她翩然走到他面前,笑着问他:「如何?」 几个丫鬟全都安静下来,铺子中,他和女子对视着。 良久,女子轻轻笑了一下,对着玉书道:「你带她们几个先出去。」 丫鬟们离开了,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芷音……」 赵朔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你是假死,对不对? 「那服药是假死的药,你没有死,你是用这种办法……」 他说不下去。 因为后半句是,她是用这种办法,彻底逃离他。 良久,女人笑了笑。 她后退半步,行礼如仪,是疏离的姿态:「这位公子,往事难追,不是所有的故人,都需要重逢。」 13. 南方是很少下雪的。 从小到大,苏芷音几乎从未在家乡见到雪景。 但这一年,天空不但飘落了雪花,还在地上积起了厚厚的一层。 有人说这是因为西南暴乱,所以天生异象。 赵朔已经在苏府中跪了七日,苏芷音的父亲和弟弟都去劝过他,也硬赶过,但他就是不走。 弟弟对着苏芷音叹气:「他到底要怎样?」 苏芷音笑了笑:「我去和他说吧。」 「你还要见他?!」 「放心,见过这一面,他会走的。」 赵朔跪在雪里,浑身都冷透了。 终于,他看见一袭水红长裙出现在雪白天地间,缓缓朝他走来。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 苏芷音走到他面前,她穿了火红的大氅,这样过于艳丽的颜色,也被她的端庄高贵压住,整个人像朵雪中盛开的寒梅。 她将一把伞撑到他的头顶,为他遮住了漫天的风雪。 赵朔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其实希望她闹,希望她报复他,或者像前六日那样不理他都好。 这样他还能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遇到一个最陌生的旅人那样,善意地为他撑一把伞。 他颤抖着望向苏芷音的眼睛,想从里面捕捉到什么。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清澈平静,映着漫天茫茫的雪色。 「芷音。」他声音发颤,「是我错了。」 她柔软地笑:「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 赵朔的心仿佛坠入了无底的冰窟,再说不出第二个字。 她真的放下了。 「侯爷,珍重。」 苏芷音将那柄伞留在他身边,转身离去。 赵朔没有起身去追。 他长久地看着那个背影,贪恋地想要将她永远印在自己的心头。 大雪绵延不绝,而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刻,赵朔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失去苏芷音了。 14.【芷音】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还没有彻底暖起来的日子里,我和玉书玉画她们一起窝在房间里剥菱角吃。 「也去给公子送一份。」我叫她们拿一份吃食给弟弟。 弟弟近日来都没睡好,西南动乱,我们家乡也加强布防,情报全从弟弟这里过手,他已熬了几个通宵,直到昨日捷报传来,暴民都已被镇压,他才匆匆休息了片刻。 然而还不等玉书送吃的过去,弟弟便主动来找我。 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赵朔死了。」 …… 赵朔死在暴乱平息的前一夜。 他胃病愈发严重,原本是不适宜去前线作战的,然而他还是强行去了。 乌骓马把他带到了敌营的深处,他没能回来,在战至力竭的时候被暴民一刀砍下了马。 愤怒绝望的暴民骑着马来回践踏。 侯府贵子,最终甚至没能留下尸骨。 「姐姐,姐姐。」 我听到弟弟在唤我的名字。 我从出神中缓过来。 「你没事吧?」 「没事。」我轻声道,「你累坏了,先去睡吧,不用担心我。」 弟弟走后,我靠着墙,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玉书她们没听到弟弟的话,正围在炭盆边,拿火烤栗子。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时刻。 我看着那炭盆中的火星,眼前恍惚了,它们变成了洞房那一日燃烧的红烛。 烛花跳动,映出赵朔的眉眼,他一字一顿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