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他才用墨斗线弹在棺材上。 每弹一下,都会留下一串血印子,纵横的血线形成一张大网,布满了整个棺材。 我看着有些害怕,怯怯地问太公,干吗在棺材上弹墨斗? 太公还没说话,我爸就狠狠拍在我头上,「死丫头,不该问的别问!」 晚上守灵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和奶奶都躲得远远的,好像生怕我妈会从棺材里蹦起来。 我那会儿还小,守着我妈的棺材,想着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疼我了,就不争气地哭了一夜。 第二天,太公找来村里最精壮的男人抬棺。 很奇怪,梧桐树棺根本不重,可八个人抬着一口棺材,却显得很吃力,连青筋都蹦起来了。 太公让抬棺匠们别停,说是棺材一旦落地,就会很不吉利。 为首人说,「可棺材太沉了呀,好像被地上吸住似的。」 「尸气吸棺…」 太公脸色更难看了,眼珠一转,又对我挤出一张笑脸,「丫头,你来压棺吧。」 太公说的「压棺」,就是让我坐在老妈的棺材上。 大家都不理解,棺材已经这么沉了,再坐一个人上去,不是更重了? 太公没有解释,不由分说,硬拉我坐上了棺盖。 这一次,他们果然轻松地把棺材抬起来。 我坐在我妈棺材上,茫然地跟着送葬队伍。 不经意间,看见奶奶和太公站在队伍最后面,正对我指指点点。 3 太公选好的坟地,是后山那片乱竹林下的一口枯井。 想借这口井,镇住我妈的邪气。 落葬前,太公用毛笔在棺材上画了很多弯曲的线条。 还取了五根生锈的长钉,分别打进了棺材的五个部位,对应我妈的四肢和头部。 棺材被竖着塞进井口,用石灰封盖。 这种落葬的方式很奇怪,谁也没见过棺材竖着下葬的,很多人围在旁边窃窃私语。 太公让他们闭嘴,走到我爸面前,递来一把铁锹,「你来给棺材盖土。」 我爸畏畏缩缩的,没敢动。 太公很不高兴,「是你做的孽,送她最后一程也是应该的。」 我爸没办法,只能照做了。 井口边缘的土渍很松软,我爸刚挖了半尺,脚下便冒出一股凉气。 被挖开的土壤坑洼不平,表面结了一层霜,用手电筒一照,好像鱼鳞一样泛着白光。 更诡异的是,枯了十几年的井下,居然冒出一股黑水。 湿漉漉的井水,在地上流淌出弯弯曲曲的水渍,全都指向了我家的方向。 我爸吓得浑身发麻,丢开铲子,再也不敢挖了。 奶奶骂他窝囊,「瞧你那点出息,有太公在,别怕!」 太公也招呼抬棺的人过来帮忙,一起推倒了枯井,把棺材掩盖起来。 事后,他们搬来一块半米高的石头,镇在了井口上。 这是太公请来镇邪的青龙石,用青龙石镇住井口,就不怕我妈作孽了。 为了保险,奶奶还准备了一盆黑狗血,将它泼到井里。 狗血浸湿地面,整块青龙石被染成了血碑。 她阴恻恻地笑道,「人都死了,还想作孽,这下让你永不超生,连鬼都做不成!」 太公张了张嘴,好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留下一句话。 奶奶和我爸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只剩我一个,对着孤零零的坟头,哭得稀里哗啦。 我不明白,我妈到底做错了什么,连死后都不能清净。 可我只是他们家的丫鬟,是奶奶眼中的赔钱货,根本没人会在意我的感受。 我跪在坟头,哭得很难受,一直到夜深,才跌跌撞撞回家。 等待我的不是安慰,只有奶奶刻薄恶毒的叫骂, 「死丫头,大半夜不知道回家,守在后山鬼嚎什么,你这么舍不得死鬼老妈,怎么不下去陪她?」 我被奶奶骂得不敢说话。 等她骂够了,才指着家里一筐换洗衣服,「别跟我装死,洗完衣服才能睡觉!」 洗完衣服,已经是后半夜。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柴房,看着我妈吊死的地方,好像陪她一起走。 13 岁,我已经懂得不少事。 再过几个月,奶奶就会联系买主,把我转卖到比这更偏远的村子。 奶奶从没把我当人看,刚处理完我妈的事,她就把我赶进了这间柴房,自己却从来不进。 因为晦气! 我不觉得晦气,躺在我妈睡过的木板上,反而感觉温馨,好像重回到老妈的怀抱。 刚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太想念老妈,所以出现这种错觉。 后来我发现,这不是错觉。 我妈好像没有被送走,她依然在这个家,还在我身边。 4 第一次梦见我妈,是在头七的回魂夜里。 听村里老人说,人死后七天,不会马上投胎,而是回到生前住过的地方,看望亲人最后一眼。 我太想念我妈了,时常出现幻觉。 后半夜,我感觉身上很冷,睁眼醒来,恍惚间看见我妈蹲在床边,用一双被长发盖住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浑身湿漉漉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全是血丝。 脚下是一串黑色的脚印。 她好像在抹泪,但我听不到哭声。 「妈…」我喊了一声,掀开被子站起来,等我睁大眼的时候,我妈已经消失了。 我赶紧追到外面去,外面刮着风,夹着雾气和枯叶,根本就看不清路。 我妈去哪里了? 我茫然地擦掉眼泪,一转身,却撞到一个人影。 奶奶满脸阴鸷地站在我身后,「死丫头,大半夜怎么不睡觉?」 我被奶奶的样子吓住了,小声说,「我…好像看见我妈了,她光着脚,好可怜。」 「你说什么?」 奶奶表情特别惊怖,声音嘶哑,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到肉里,「你怎么会看见那个贱人,她不是…」 不等后半句说完,奶奶就停下来,瞪了我一眼, 「你看错了,快回去睡觉吧。」 「哦。」 我从小就害怕奶奶,不敢多说,转身跑回了房间。 后半夜,我还能听到奶奶拿着菜刀,在厨房打小人。 她边打边骂,骂我妈是贱人,把所有难听的话都宣泄在她身上。 我知道,奶奶这是害怕了。 打小人是农村的传统,如果家里有人死去,反转来找自己的亲人,就要打小人,把它骂回去。 骂得越凶,效果越好。 但我明显听出奶奶这次底气不足。 隔天奶奶就出门一趟,直到下午才回来。 我不敢问奶奶去了什么地方,却发现她手里多了一个用稻草扎成的小人,上面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针。 小草人背上还贴了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我妈的生辰八字。 奶奶把那个小草人挂到了房梁上,这才如释重负,扭头发现了躲在一旁的我,又做贼心虚似的骂道, 「别看了,赶紧去做饭!」 我不敢吭声,跑回厨房,偷偷看着挂在房梁上的小人,心里恨透了奶奶。 我妈好可怜,生前没日没夜操劳,经常遭到毒打,死后还要被她针对。 那晚梦到她的时候,她赤着双脚,连一双陪葬的鞋子都没有。 隔天,我偷了奶奶压在枕头下的钱罐子,跑到镇上去,给我妈买了双鞋,想趁天黑烧给她穿。 等到晚上,奶奶和我爸都睡下了,我才偷偷跑到外面,烧掉了买来的纸鞋和祭品。 我边烧纸鞋边哭,正伤心的时候,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 我以为是奶奶发现了,赶紧站起来要跑,回头却看到一个裹脚的老太太,对我笑出满脸褶子,「小妮,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家呀?」 「是阿婆呀。」我松了口气。 裹脚老太太是隔壁村上的神婆,给我娘发丧那天,她还出现过一次。 我擦干眼泪,正要站起来,神婆却伸出鸡爪子一样枯瘦的手臂,轻轻拍拍我的头,嘟囔道, 「可怜的小妮,这么小就没有妈,真命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