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曜南听完,只手撑在眉额,阖着眼,深深吸气,旁人看见他下颌绷紧,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厉害。 送给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赵眠眠肆无忌惮的捧着厉曜南面前,给他看过一次,后来,又是他陪着她送给王妙娘的。 她不是临时起意,从去年他将她从金陵带回,她就没有打消过离开的念头,拖到施老夫人离世和王妙娘回来,了无牵挂,拍手走人。 他真是亲手养出了一个好妹妹。 王妙娘见他目光阴鸷得吓人,眼里血丝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脸发青,薄唇抿成了直线。 “去找那条渔船。”厉曜南冷声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来。” 那艄公艄婆过来,在厉曜南面前磕头,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说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赵眠眠换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们真是母女情深竟然还这样帮她。”厉曜南冷笑,“你从施家逃出去我没追究,这回还纵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这个施家家主当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个桂郎,就是她要从你身边踢开,让你无依无靠,再求着回施家来的?” 王妙娘闻言,如一桶冰水从头泼下,抖了抖唇:“我她她从未提过我不知道” 厉曜南叹了口气,疲惫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顾喜哥儿,又不想喜哥儿一人孤零零,将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两人凑在了一起。 早就伺机等着,看着,一边温情款款,一边觑着空儿,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又问金陵物产,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王妙娘嗫嚅,“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隶,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门,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百万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难寻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 厉曜南慢慢坐起来,垂着眼。 她无依无靠,除去金陵,还能去哪儿,金陵有人,有赶考的张圆、方玉和况学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 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厉曜南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将家里抛下,备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他没有权势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 在当铺里,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当票上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 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一处褊窄的小屋,安安静静,四邻和睦,但因租钱不合心意,踌躇再三,还是谢绝了,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站了一会,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 后来,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厉曜南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没找过,还是其中有隐情,她藏身在何处,是不是隐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 关心则乱,他敏锐多疑,此时却犹如困兽,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 厉曜南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熬得形销骨立,面容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阴鸷,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赵眠眠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厉曜南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这一路时间很长,她要很仔细,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 要去的地方,是吴江。 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离开金陵那日,只觉肚子坠得厉害,两个小丫头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赵眠眠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从金陵出城去吴江。 两地间隔三百余里,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有个五六日的行程,赵眠眠让小玉穿了男装,描粗眉毛,扮做小厮,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她活动不便,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 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赵眠眠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赵眠眠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赵眠眠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赵眠眠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