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一个玄青衣袍的年轻男人缓步而来,远远对他投来一瞥。 这眼神他见过。 在那艘淌板船上,他倚在二楼栏杆,俯看甲板上的船客,那个突然回头,遥遥中对他一瞥的阴郁又冷漠的灰衣人。 曲池显然有些愣了。 “免贵姓施,名之问,你可以叫我鹿之绫。”来人笑容微冷,面容中有几许阴冷和讽刺,“妹夫?曲池?” 曲池收敛神色,慢慢站起来。 两个年轻男人,年岁相差不过几岁,一个丰神俊朗,一个风姿卓绝,一个蓬勃生机,一个疏离冷淡。隔着一张茶桌,剑拔弩张的气势,背脊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两双眸注视着彼此。 眼神俱是冰冻。 第99章第99章 两人都不肯轻易说话, 眼神施迫,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护各自的尊严。 曲池看着鹿之绫的容貌举止, 再回望这一路是非, 这张看不见的网,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的相遇, 平静问:“原来是你你在那艘客船上早知我夫妻两人回江都隔壁那间头舱,住的是你?这些日子, 你在其中做了什么?” 鹿之绫显然是被头舱两字触动, 磨着后槽牙, 脸上露出嘲讽:“做了什么, 你猜不出来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滋味可好?” 曲池脸色有一瞬发白, 手掌狠狠掰着桌沿,几要将桌板掰断,目露怒火,死咬牙关:“你” “不着急。”鹿之绫背手而立,略有些得意的冷笑, “酒酿得越久,香味越浓。” “你做梦。”曲池昂起下巴,也是冷蔑轻笑:“她如今是我的妻,睡在我枕边的人。” 鹿之绫不屑, 话语轻飘,“我妹妹的性子我知道,她这人嘴软心硬,你做的这些, 她知道么?明明早知她身份,却装聋作哑,惺惺作态,找人在她面前胡编乱造我已娶妻,和杨夫人联合串通只为逼娶她,你有多少事情瞒着她,也是不择手段,煞费苦心。” “知道又如何,无伤大雅。”曲池微笑,“我和她初见便是暗通情义,重逢之后朝夕相处,更是情投意合,如今也是恩爱不移,缱绻坦诚,所有可说不可说,我都可说与她听。” “反倒是你,衣冠禽兽,欺凌自己的妹妹,逼她下毒出逃。”曲池笑话他,“那滋味很不好受吧你也别忘了,她早就不是施家人,也从未认你做兄长,更将你抛之脑后,如今你还口口声声喊她妹妹,还想重温旧梦,不知是羞辱了她,还是羞辱自己。” “是么?”鹿之绫怒急反笑,眼尾沾着点点轻红,点点头,“兄妹一说,却是无稽之谈,早成陌路,不如撒手撇过,只是今日我好端端在家中坐,却被人邀来,原以为是有求于我,哪想是来跟我叙旧的。” 他飒爽挑眉:“阁下来求玉料的?” 曲池也不肯示弱,冷笑:“天下之大,何至于只有你有玉料,我何至于就要在你面前求。” 他挺着胸膛,拂袖要走。 鹿之绫在他身后施施然道:“你可要知道,眼下没有这一批玉料,你们曲家可没有什么好下场,曲家如今陷在泥潭里,家里家外都是好戏开唱,金陵各部那些水蛭都来吸一层血,轻者倾家荡产,重者家破人亡。” 曲池不回头,急急往外走。 “倒是有骨气。”鹿之绫冷笑,“恰好,这玉石我压根不打算给你。” “我只想亲眼看着你,在这条死路上走到底。”他舔舔后槽牙,“以泄我心头之恨。” 曲池顿住脚步,朗声道:“就算我死,她也是我妻子,她替我扶棺,为我立碑,碑石上刻的是爱妻宋九娘,依九娘的性子,我就是活在她心底的人。” 鹿之绫凝住面上神色,突然勾了勾唇角。 他背手,看着年轻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得意轻笑:“到底还是嫩了些” 出了茶楼,曲池步履不停,长长吐尽满胸膛的浊气。 他先未回江都,借着曲父多年的人脉干系,将金陵能找的知交旧友都找了遍,又修书去了明辉庄蓉姊,吴江郭家也是世家大族,在南直隶省内根基深抵,人脉无数,此时就是求人的时候,他料想鹿之绫应在这桩玉石案里应有给他设槛,只是时间急切他无力回手,眼下还是要想法设法先把皇陵玉料补足,再去打点六部。 在江都滞留几日,曲池快马加鞭回了江都。 薄妄在曲家,并不是不能察觉其下的暗流涌动,曲池在外荒废了太多年,在这节骨眼上掌家,本就百受阻扰,如今出了事,人人又把曲池推出来,谁让他是曲家长子,又恰在这时候冒头了呢。 曲池回来,对拜访金陵皇商一事语焉不详,只说不合适,并未对薄妄提及鹿之绫,薄妄见他忧心忡忡,昼夜忙碌,也不敢多问,怕他伤神,只得小心翼翼安慰,去信给钱塘杨夫人,钱塘守备是五品大员,或许可以疏通些关系。 曲池后来果然找到一批玉料,是从泉州海船上泊来的一批大石玉料,恰好能用于皇陵,只是要从泉州运往金陵,紧赶慢赶,也要大半个月。 曲池一直盯着这批玉料。 薄妄只是不理解,为何要舍近求远,既然金陵有人手头有现成的玉料,还要从泉州解运过来,这批南洋玉石是极佳的白玉,光买价就不止三四万两银,她有疑窦,也不是不管不问的性子,曲池又遮遮掩掩,问了好些回,两人都有些置气。 曲池最后没有法子,捏着额头,破口而出:“那个金陵皇商,是鹿之绫。” 薄妄不说话,直直盯着他。 曲池嘘了一口浊气,蹙着剑眉看妻子:“从钱塘回江都的船上,我见过他,他也在。” 薄妄脸色发白,摇摇头,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曲池把她的柔荑抓在手里,漂亮的桃花眼凝视着她:“九娘,站在我身边,别去求他。” 他环住她:“姐姐我终会长大的” 他十八岁,第一次见到她,初尝情滋味,慢慢陪着她,那个惫懒少年,也慢慢成长为磊落稳重的青年。 曲家要在十日之内造办完皇陵玉料,泉州的玉料赶不及,只能花钱在应天府和库府诸部周旋,后来应天府出了牌票,往江都拘主事人收监,择日押送回应天府。 这事瞒不住,曲父的昏迷也瞒不住,曲夫人撇下郭策,火急火燎回了江都娘家。 收监也不是难事,先在江都府堂审,曲家上下打点妥当,曲池在狱里日子也不算难过,每日饭食都是曲家往里送,若想见人,使点银子给狱卒也能见,只要拖到路上的玉石赶到金陵,都还来得及。 王妙娘又来造访,问薄妄:“他如今已回了江都暂住,家里都收拾干净了,你要不要回施家来见一见” “那就见一见吧。”薄妄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他是不是善罢甘休,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清楚,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不愿再回施家,找个茶楼” 王妙娘去安排,在茶楼的雅间里,他们两人隔着一道细密的、随风摇曳的珠帘。 她站在帘外,透过珠帘,能看见那人的衣裳、坐姿、手势、模糊的脸庞。 能听见茶炉的沸腾,那人衣袂的摩挲之音。 他在帘内静静看她。 目光很冷。 坐姿却是胸有成竹,稳稳当当。 薄妄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万千感慨。 其实又何必再见。 她不再是当初的她。 她绝无可能再走回当年的路。 也绝无可能再向他低头。 隔着一道珠帘,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想起来了吗?那些儿时的相伴,少年隐秘的心思,暗地里的纠缠和折磨。 两人都不说话。 也许是无话可说,也许不知从何说起。 起初就是错的,什么都藏在假象之下,真的假的纠缠在一起,久而久之,就是打不开的死结。 “我嫁人了。”她开口,“听说哥哥也娶妻了,生意有成,我也安心了。” “夫君家中如今遇上些难事,不知和哥哥有没有干系,但家里已经在想法子,就不劳哥哥费心” “我如今只想好好过活也望哥哥成全” 她甚至都没有撩动珠帘,进来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求他把手上的玉料让出来。 她不用再卖乖讨好,再费心逃避,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和他对立。 帘外是浅碧的薄裳,一条红绛的裙。 片刻之后,那条长裙已经消失在帘外。 他扭头看着窗外,七月的时令,暑气极盛,蝉鸣得令人躁动不安。 泉州的那一批玉料真的等到了,送到金陵,几部堪合,险险过关。 也不是什么大案,只要银钱到位,关系摆平,一切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