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裴延礼皱眉反问。 「我笑你。」我靠在床头,脆如纸张,一撕即碎,棱角却还是锋利的,「你知道小驰出门想去哪里吗?」 裴延礼我注视着,示意我说下去。 「他要去找你。」 「他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但没有一次接通。」 「他说,爸爸可能是迷路找不到家了,要出去找你。」 裴延礼迟疑了一下:「你没拦住他吗?」 「我可以哄骗他一次两次,但他担心爸爸,趁我……」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又可悲又可笑,为什么要跟他解释呢? 我停下来,深呼一口气:「是我的错」 短短几字,在冰冷的空间中刮起一场风暴,裴延礼的眼神附加了一层审视的味道。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错在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你,又阴差阳错跟你结了婚,有了小驰。错在生下了他,让他受尽了委屈,还没有保护好他。」 在裴延礼极具压迫感的眸光中,我扬起一笑:「最错在不该对你抱有幻想,异想天开觉得我们还能回到从前。」 裴延礼表情空白,一时间没了话。 那一巴掌挥落下来的时候,我跟裴延礼都没来得及反应。 人是从门外冲进来的,带着哭腔与激烈的骂声,打完后又拽着我的肩膀:「你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你配做一个妈妈吗?!」
打人的是裴延礼的小姑。 她跋扈嚣张,目中无人,一直不喜欢我,更不喜欢小驰,她推过小驰,给小驰吃坏掉的桃子,偷偷在小驰耳边说过,他爸爸讨厌他。 这会儿的悲伤号啕,不过是在裴延礼面前演戏。 我麻木坐着,挨了好几巴掌,嘴角出了血。 裴延礼这个丈夫却云淡风轻地看着,一动不动,眼里全是漠然,过去到现在,在我和小驰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从没伸出过援手。 头发被撕扯着,很疼,在一句句的骂声里,我对上裴延礼冷沉的眸子。 曾经,我只是摔了跤,蹭破了皮,他都紧张得不行,皱着眉一个劲问我疼不疼。 时过境迁。 我在他面前挨着打,他都可以做到冷眼旁观。 这么多年来,我对裴延礼从年少的情窦初开,再到他对我忽冷忽热后我小心翼翼的痴恋,最后却在一场谋划与推动中让我跟他结了婚,成了他的妻子。 从前我对他有爱,有期盼,还有愧疚。 多天来紧绷的弦断了。 我突然坐起来,抓着小姑的胳膊,反击回去了一巴掌,她被打蒙了,捂着脸,睁大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个家里,除了裴延礼,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小驰更没有。 这一巴掌,我应该还回去。 2 去江阳墓园的那天,我带着一脸未消的伤,左侧脸颊红肿,下巴还有几道被抓伤的痕迹。 那天要不是裴延礼上手拉开了我跟小姑,这伤兴许要更重一些。 可裴延礼推开的人是我。 坐在车里,寒潮从四面八方袭来,我感觉不到冷,空洞地望着车窗外。 裴延礼坐在我的身侧,接着一通电话,是梁平霜的。 小驰下葬的日子,身为他的父亲,却一定要在这种时候,接其他女人的电话,他的声调一贯的散漫,但对梁平霜有种特殊的耐心。 「是,还要忙几天。」 「……你先回。」 「她?」 我半侧着身子,感受到裴延礼的眼神掠了过来,接着递来了手机,「平霜要跟你说话。」 换作从前,我大抵是要把手机摔出去的。 可没了小驰之后,再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在裴延礼讶异的目光中,我笑着接了手机,贴在耳边,屏幕上还残留着裴延礼的余温,过去我是那样向往他这个人,他的气味、声音、体温,我都想要靠近。 可现在只是贴了下,就恶心。 梁平霜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还是那样落落大方,又开怀,「唐枝,你还好吗?」 我没作声,身旁人的气韵很压迫,好似我敢跟梁平霜说一句重话,他就会立刻将我赶下车。 这种事,裴延礼不是没有做过。 还是在大雪纷飞的深夜,我只是当着他的面跟梁平霜打了一通电话,警告她不要再破坏别人的家庭,便引得裴延礼大发雷霆,摔了手机,将我驱赶。 那夜我在冰天雪地中走了两个钟头,后来烧了一周,他没来看过一眼,是小驰趴在我的床边,稚嫩的小手贴在我的额头,一声声唤妈妈。 我是为了小驰,才活下来的。 那个孩子要是没了我,在裴家该怎样立足? 可如今,是我没了他,我身体里的气息被一丝丝抽干,失去了追求生存的动力。 耳边,是梁平霜重复地问声:「唐枝,你没了孩子,还好吗?」 她声线很弱很低,就是不让一旁的裴延礼听到。 「你一定很不好,因为你失去了筹码。」 小驰,的确是我嫁给裴延礼的筹码,没有这个孩子,我进不了裴家的门,可没了这个孩子,我留在裴家,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不是我想来的,一开始就不是。 我动了动干疼的嗓子,「那我还给你。」 梁平霜怔了,「什么?」 「我把他还给你。」我又错了,这话不该这么说,「抱歉,他本来就是你的。」 手机瞬即被抢过去,裴延礼挂断了电话,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中尽显戾气,「你又在跟平霜胡说八道什么?」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可以跟丈夫的情人说些什么? 警告没了,更不会咒骂,有的只是放手。 放手,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段感情,我无力再坚持,就连这条命,我都不想要了。 在一场蒙蒙小雨中,小驰下了葬。 墓碑上的照片是他三岁时拍的,当时约好了一家人去拍全家福,我与小驰到得早,从早等到晚,周围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他们有说有笑,感情和睦,在摄影师的指导下摆动作。 在欢声笑语中,更衬得我与小驰可笑。 我尚且可以承受裴延礼的冷待,可小驰呢? 阴沉的天气,冰冷的墓碑,碑上的照片没有笑,毕竟那天,小驰是在强忍着失落拍了照,他不想让我不开心。 身边有人撑伞,我低头,对着小驰的墓碑祷告忏悔,祈祷他来世,可以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不要再像今生一样,受尽冷眼。 眼前有雨掠过,又有人影走过。 像是裴延礼。 我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他的黑色大衣擦过一道影子,他弯腰,在小驰的墓前放下什么东西,等他站起来了,我才看清。 是一套赛车积木。 心下一凛,我有些不解,当即抓住了裴延礼的衣袖,他生怕我当着这么多亲友的面发疯,低声道:「有什么话,回去说。」 「那是什么?」 我很冷静地问。 裴延礼回头看了看,「送小驰的生日礼物,他之前跟我要的,没来得及……」 「他跟你要的?」 「约好的。」 被我面上万念俱灰的神色吓到,裴延礼反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怎么了?」 我腿脚发软,身体里犹如一把刀在绞着,跌跪在小驰的幕前,我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个生日里,分明拿到了假的生日礼物,却还笑着面对。 小驰一定知道那块表是我买来的,可我说是爸爸送的,他便欣然接受,还笑着说要谢谢爸爸。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些年,爸爸不曾爱他,连一份生日礼物都没为他准备过,死后,才收到了迟来的礼物。 可这还有什么意义? 3 家中气氛凝重,裴延礼的父亲正在等他,老爷子手中执着拐杖,粗眉紧拧着,对我的语气倒是柔和:「小枝,你先上去。」 我知道。 老爷子这是又要对裴延礼动手了。 裴延礼的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喜欢我,信赖我,支持我嫁进来的人,只因当年,我父亲在危急关头救了他。 没了父亲,家里的顶梁柱轰然倒塌,裴家为了报恩,给了我母亲一份保姆的工作,工作轻松,薪水很高。 裴父又安排我与裴延礼一所学校,叮嘱他要照顾好我,将我当成亲妹妹照料,裴延礼的确这么做了,可我却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上了他。 裴父得知裴延礼在小驰的葬礼上迟到,支走了其他人,要对他用家法。 保姆跑上来叫我去求情,声嘶力竭,拖拽着我,「先生平时最喜欢你,你去说两句好话,你快去啊?!」 我为什么要去? 过去我爱裴延礼,掏心掏肺,他伤了挨骂了,我比他还难受,但那都是建立在我爱他的基础上,后来我日日夜夜看着他为了梁平霜东奔西走,爱没了,惭愧与自责将我掩盖。 多少次我想要带着小驰离开,又有多少次,裴父用布满沧桑的双眸望着我,低声下气乞求我留下,就当是为了小驰,就当是为了我母亲的遗愿留下。 我不该答应的。 卸下了裴太太的行头,我穿着最简朴的衣服,箱子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我的,都是属于小驰的。 摘下耳环,放在梳妆台下,确认我没有带走不属于我的东西后,一口气从心底浮上来,这口气顺了顺,我躲开保姆,下了楼。 裴延礼这时已经挨了打,跪在地上,手掌撑着地面,咬牙忍耐着,一抬头,赤红的眸与我对上,可我却没多看他一秒。 裴父丢了棍子走过来,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尊敬的人,他为我提供良好的环境与教育,让我与母亲有栖息之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感激他的。 「……叔叔。」 我再次称呼他叔叔,并非爸爸。 还记得我进门那天,裴父拉着我的手,放在裴延礼手背上,苦口婆心嘱咐他:「小枝是好孩子,你好好待她。」 就像那天,我跟妈妈来到裴家,他也是这样将我介绍给裴延礼。 「小枝以后就是你妹妹,跟你一起上下学,你要照顾好她。」 不同的是,少年时的裴延礼尚且可以对我微笑,在学校照顾我,带我去食堂,等我放学,还会拉着我看他去打球。 分明球场外那些喜欢他的女生都排成人山人海了,他也一定要我去。 他那么耀眼、优秀,走到哪里都是焦点。 我却普通到了极点,跟在他身边时,总是埋着头,身着朴素,扎着马尾辫,校服可以穿到天荒地老,跟他说话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样的怯懦内向,不讨喜欢。 那时候学校里的人都知道,裴延礼爱跟我在一起,是因为他爸爸欠我爸爸一条命,他人好,不计较我的不合群和木讷,去哪里都带着我。 可当梁平霜出现的那一刻,这种平衡就被打破了。 在球场外看裴延礼打球的人成了她,每顿跟裴延礼一起吃食堂的人也换成了她,她是怎么悄无声息在裴延礼身边冒尖的,我记不清了。 只记得一开始,我并没意识到什么,是裴延礼莫名的冷淡与同学在洗手间的一句:「唐枝也太没眼力见儿了,裴延礼都跟梁平霜谈恋爱了,她还像个电灯泡似的跟着。」 电灯泡。 谈恋爱。 这几个字让我对裴延礼望而却步,自那以后,我很有自知之明地远离了裴延礼,借口拒绝了跟他一起吃饭、上下学,就连在家里,都避免跟他见面。 可当我跟男同学一起出现在食堂时,他又找了过来,站在餐桌旁,用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审视着平民一般,「不跟我一起吃饭,原来是谈恋爱了?」 我不懂,我只是不想做电灯泡而已。 可后来,在阴差阳错下,我拆散了梁平霜与裴延礼这对神仙眷侣,是时候该把这个位置还给梁平霜了。 跪在地上的裴延礼站了起来,那两下打得他不痛不痒,他看着我时,我看着裴父,「叔叔,该留下的东西我都留在卧室了,我今天就会走了。」 「小枝……」 搬走,离婚,是我前些天就跟裴父打过招呼的,他不同意,极力挽留,像是那些年拦着我一样,可他也知道,没了小驰,我不会再留在这座母亲为我打造的囚笼里。 裴延礼像个局外人,对我跟裴父的话分外不解,「走,走去哪里?」 他一句话惹恼了裴父。 「你这个畜生,给我闭嘴!」 裴延礼拧着眉,眼神复杂地我分辨不清,「唐枝是我的妻子,她要走去哪里,我没有询问的资格吗?」 原来他知道我是他的妻子,只是我这个妻子,从没被认可过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