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隐忍着,将血一口口吞了回去,就像吞下一把把能割开喉管的利刃一般痛苦。 穆水清背起陵游,一旁阿兰帮忙扶着。 主仆两人带着陵游,迎着风雪一步步往冷宫走着。 尽管穆水清身躯瘦小,气喘如垂危的病人,但她从未停下。 “哥哥,这次换穆水清护着你,你不要怕,穆水清带你去母妃那儿……” 穆水清又咳嗽了几声,恍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停下来脚步抬起头。 穆水清瞳眸一怔,几丈外,一袭月白色长袄的季箫陌直挺地站着。 银白的雪,清俊的他,无论是景还是人都一尘不染。 季箫陌看着几乎佝偻成老人的穆水清,心中莫名一颤,眼底掠过一丝心疼。 当听闻陵游战死一事后,他不由自主地就来了这里。 不想却看见这一幕,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喉间有些发涩:“公主……” 穆水清第一次生了想逃离季箫陌的念头,她红着眼,却始终没让眼泪落下。 她继续向前走着,雪落在她的长睫上。 “先生,我……我要先送哥哥走,所以就不和你说话了……” 穆水清沙哑无力的声音让季箫陌心一紧,眼睁睁地看着她艰难绕过他。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去帮忙,穆水清突然道:“不可!先生即将大婚,不可沾染我们这污秽血气,先生……请回吧。” 季箫陌手僵在半空中,穆水清的话一字字砸在他的心头,闷的生疼。 十年来,他头一遭被穆水清拒绝。 再回神过来,那单薄的身子早已远去,只有没过脚踝的雪地上留下的深深脚印。 冷宫中,阿兰将一卷破席铺在地上。 宫中没有人为陵游准备棺材,就连当初云嫔去世,也只是卷着一席草席入土。 穆水清将陵游轻轻放下,瞥了眼地上的破席:“去把我塌上的夏席拿来。” 阿兰一愣,连忙摇头:“公主不可,咱们就只剩下那……” “快去。”穆水清打断她,执拗道。 阿兰无奈,只得起身跑去穆水清房中, 穆水清忍着心间的剧痛,脸颊轻轻贴在怀中陵游额头上。 她命不久矣,何必在乎冷暖。 只是哥哥为她付出了生命,她不能为他寻一好棺木,也不能让他走的如此潦草。 风雪漫天,冷宫中的荒地不觉又多了一个土包。 “哥哥,一路走好。”穆水清努力地稳住声音,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哭。 哥哥心细,若是发现了她的伤心,会走的不安心。 她跪在坟旁,看着一边云嫔的坟:“母妃,哥哥现在在您身边了,他可以照顾您了,穆水清……也很快会去找你们的。” 只是她不曾想,原本留给自己的坟,竟先葬了哥哥。 穆水清从怀里拿出哥哥的信,上面斑驳血迹让她心头一窒。 穆水清颤抖地打开信件,只见原本白皙的信纸都被染成了红色。 她强忍酸涩,一字一句地看着哥哥所写。 信里他一直自责,说没有保护好自己,还说安排了人在季箫陌大婚后第二日接自己离开皇宫。 还让自己离开京城,好好活下去。 穆水清眼睛渐渐被泪雾遮盖,当看到信的最后三个字——“忘了我”时,她的手如筛子一般颤抖着,压抑着的血再也忍不住。 “噗——!” 一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了出来,溅在信和雪上。 穆水清含泪凄楚一笑,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再次醒来,穆水清就听阿兰在一旁哭泣。 她想抬手安慰,却怎么也没有力气。 她知道,自己怕是熬不了几天了…… “阿兰……”穆水清苍白唇微张,声音微弱。 “公主。” 阿兰连忙跪到穆水清面前。 “我给你寻了一个去处,在浣衣局有个沈姑姑,你去找她……”穆水清扭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 阿兰闻言,连忙摇头:“公主,阿兰不走。” 穆水清面带愠色:“你若想我走的安心,就离开。” 阿兰听罢,再说不出一句话,她冲着穆水清磕了几个头,这才不舍离开。 …… 之后穆水清便将自己关在房内,直到二月十七,紧闭的房门才重新打开。 面色惨白的她站在云嫔和陵游坟前,平静的眼神下是掩盖不住的悲痛。 “母妃,哥哥,我再去见他一面,因为我熬不到……明日了。” 穆水清换了一身素朴的衣服,这是她十八年来唯一一套全新完好的衣衫。 太傅府。 红绸漫天,甚至连府外的石狮子都系上了红彩球。 穆水清抿抿唇,垂下头深吸了口气,抬步跨了进去。 书房。 管家急切地走了进去:“少爷,穆水清公主来了。” 季箫陌闻言,写字的手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花了才写一半的字。 从那日看到穆水清将陵游遗体背走后,他一直在等她来,不想足足过了近月余,她才过来。 穿过前厅,季箫陌一眼就看见踮着脚简单挂着灯笼的穆水清。 他眼神一沉,上前接过灯笼,稳稳地挂在檐上。 穆水清回头看着他,声音细小:“谢谢先生。” 季箫陌手不觉一紧,缓缓道:“六皇子一事,公主节哀。” 穆水清闻言,愣了片刻,而后浅笑了下:“劳烦先生还记挂着,多谢。” 她笑得勉强,季箫陌却更在意她又消瘦了许多的身子,沉声劝着:“此处的事交给下人,公主回去好好歇息吧。” “我答应操持先生的婚事,等这件事了,我不会再来打扰先生。” 穆水清轻飘飘的声音反而让季箫陌心紧了几分,他不由问:“明日,公主何时来?” 然而,穆水清却沉默了。 她自顾自地一间间房贴着囍字,服用的药几乎已经侵蚀掉了她所有力气,每走几步路就想要停下来喘口气。 可是季箫陌一直在她身后,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直到走到最后一间屋子,是季箫陌的书房,穆水清才松了口气。 她停了下来,回身看着他:“先生与七姐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先生,穆水清愿你和七姐子孙满堂,白首不离!” 说着,穆水清笑着将囍字贴在了门窗上。 闻言,季箫陌眸色深沉,却还是道:“谢公主吉言。” “先生。”穆水清转过身,语气有些低迷,“我能为你做的都做完了,我……走了。” 听到这话,季箫陌的心又是一紧,再次问:“你明日几时来!?” 穆水清深深地看着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三月已过,她的身体已经撑不到明日了…… 穆水清摇头的那一瞬,季箫陌觉得她离自己忽然远了,远到他好像再也找不到她一般。 府门。 穆水清跨出门,本就无力的脚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 一只温暖如十年前的手扶住她,让她免于一摔。 季箫陌握着穆水清的手臂,一手竟有余,他诧异地看着她。 她怎么这么瘦!? 穆水清抽回手,好像有意在躲避的眼神闪烁着。 寒风吹着她孱弱的身子,也将她的话带进了季箫陌耳中。 “至此,我与先生再无瓜葛。” 他是她的光,她追逐了十年,却给他造成了困扰,现在她即将一人堕入黑暗。 她其实更想像陵游那样,干脆地说一句:对不起,忘了我。 但奈何多说已无益。 穆水清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雪花纷飞,她逆着风一步步向前走着,远离了一片喜色的太傅府。 望着穆水清的背影,季箫陌不知为何,只觉呼吸都显艰难。 冷宫。 自从将阿兰遣走后,整个宫里只剩下了穆水清一人。 她跪坐在陵游坟旁,手中紧紧握着季箫陌赠给她的暖玉。 即便她将玉贴心口放着,那玉还是冰凉如雪。 雪越下越大,落了穆水清一身,她抬眼望着天:“哥哥,我虽未看见他大婚,但我猜……” 话未说完,一口血就从痛痒的嗓子里咳了出来。 “定和我曾想象的一般美好。”穆水清咳嗽着,泛红的眼角晶莹一片,唇角的鲜血似是没有尽头地流着,连同呼吸也越发微弱。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了十二岁的季箫陌,那个如玉一般的俊秀少年朝她伸出手,递给她此生为数不多的温暖。 穆水清苍白干裂的嘴唇弯了弯,却没有伸出手,而是转过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的两道虚影。 她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唤道:“母妃,哥哥……” “嗒——” 紧握着暖玉的手如雪砸落在地,最后一丝气息也淹没在放肆飘落的雪中。 二月十八。 自卯时开始,整个京城锣鼓喧天,喜意绵延。 皇上最受宠的七公主和季箫陌将在今天成婚! 太傅府。 一身喜服的季箫陌站在门外,飘进台阶上的雪几乎覆盖了他的大红金线靴。 他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