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的是,最终,是祁方铭叫停这一切。 他听见动静,疯了一样地跑回来,驱走人群,脱下校服披在我身上,对着跪坐在角落的我。 开口是颤抖的冷言:「你起来。」 他在用故作的冷漠和平静给自己壮胆。 我不应他。 「别装,林愿,起来。」 我拿开右手,露出下面捂住的、一片腥红的淋漓。 他很没用,他先晕了。 扶着墙,祁方铭不停甩着昏沉沉的头,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的: 「我叫救护车,你别怕,不会有事的,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不必。」我站起来,用沾血的手推开他。 「祁方铭,别和我服软,也别道歉,别后悔,叫我恶心。」 他想扶我,胳膊伸过来,却不知能放在哪。 「愿愿,你不会有事的,你的手会好的……」 祁方铭怕了,他也有怕的时候,他乞求我能壮他的胆,「……对吧?」 我浑身就最后一丝气力,我拼尽了,冲他大喊:「滚!滚啊!」 医院里,医生惋惜地和我妈宣告了结果。 ——手指、手腕,多处肌腱和韧带断裂。 委婉地说,至少这几年,我都举不起小提琴,我的手指,也不可能按动琴弦。 没有人敢直接和我说。 但我不傻,动动手指,我能感知到,曾灵活无比的它们,此刻疲软无力得不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靠在床榻上,眯着眼问我妈:「我是不是很活该?」 整间病房陷入默然。 旁边看护的阿姨也瞬间噤声,凑得近近的,就为听清我小小年纪,到底做了什么腌臜事,得来这副应有的下场。 「我为什么要反抗他们呢,不就是扒掉衣服,不就是拍几张照?她们不就是想羞辱我,想把我踩在脚下吗?」 我右手狠狠锤在床上,一下接着一下。 「随他们好了,随他们好了,我这样的烂人的身子,有什么不能看不能拍的?」 我妈没说话,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旁边,走了出去。 不消片时,走廊中,传来清脆的一声巴掌,片顷,又是一巴掌。 然后她又走进来,脸红红的,眼也红红的。 「愿愿,从前是妈妈没保护好你,以后不会了。」 害,从前的事情,说它干嘛。 从前,小狐狸也说他会保护好我。 以后…… 没有以后了。 祁方铭一直守在病房外,不肯离开,不敢进来。 我妈出去撵他。 他追着我妈到茶水间,拦住她关上微波炉的门。 「别给愿愿热楼下超市的速食饭团吃,里面有胡萝卜,她讨厌胡萝卜。」 我妈一言不发,突然死死攒着饭团举起来,眼睛里的火能杀人。 祁方铭闭上眼,等着饭团砸下,米粒四散在自己头上。 她下不去手。 她咬着牙把胳膊垂下:「淑卿如果还活着,看见你这样,她会好过吗?」 淑卿,吴淑卿,是祁方铭母亲的名字。 这句话像突然触着他的逆鳞,祁方铭秉着口恶气跑开,只愤然丢下一句:「你不配提我妈妈!」 我妈落寞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低声道:「你也不配关心愿愿。」 被赶走后,祁方铭发消息轰炸我。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打满一屏又一屏。 我妈去楼下付费用时,发现我的一应支出,祁方铭都已一早垫付。 「过来一趟。」于是她给他爸打了个电话,冷着嗓吐几个字,「把钱拿走。」 不多时,祁叔叔来了,但不是来拿钱的。 面对我缠着纱布的伤口,他腮帮微微鼓起,一言不发。 我妈坐在床上,二人的目光刻意而精细地错开。 直到,蓦地,祁叔叔狠狠一拳,砸在墙上。 「林愿受苦了,是我没管好孩子。」 他深吸一口气,叫我妈的名, 「文静,你们有什么需求尽管提,我都会尽力补偿。学校那边我也会处理,伤害她的人,一定都会付出代价。」 我妈依旧沉默。 都会吗?不会吧,有一个人是例外。 「你上次说的,想给孩子转学的事情,我回去就安排。」 我妈还是不理。 他只能尴尬地挠挠头:「那……我先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人快到门口,我妈才起身。 「老祁。」她一口叫住他。 两个人都低着头,对方的脸好像毒辣的日光,刺眼、压迫、令人晕眩。 「你知道的,方铭不该恨愿愿。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都是我们大人的所作所为,愿愿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祁叔叔愣了愣,点头应下:「嗯。」 他们熟悉且默契,近在咫尺,却相隔沟壑。 我们两家从前不是这样,我与祁方铭识于微时,我们的母亲是数十年无间的密友,两个家庭一向和睦亲密常来常往。 祁方铭的父亲曾深爱着他的母亲,爱得像没有原则,没有底线。 一切变故源于三年前,他妈妈从天台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随后,我父母也离异,我爸一走了之,除了每月准时准点的生活费之外,与我们母女再无联系。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告诉祁方铭。 如我妈所言,那是他们大人的事。 我们小小的世界装乘不下,不该知道。 后来的几天,祁方铭频频来医院,在走廊躲着偷偷看我。 护士小姐姐告诉我的。 她说:「那个男孩好像很喜欢你。」 说这话时,她眉眼弯弯地笑,为自己目睹到的、自以为的纯真又浪漫的少年心事。 「他小小年纪,就像个小老头子一样唠叨,不停和我说你怕打针,要轻点,千万别弄疼你。」 疼? 多荒唐呀,他怕我疼。 哈,我真想告诉齐怡她们一起笑笑,祁方铭怕我疼呢! 「姐姐,他不是小老头子。」 我认真地告诉护士,「他是人渣。」 我决定见这个人渣一面。 走过去时,祁方铭正坐在椅子上,埋头刷着网页,焦躁地一页页往下滑,皱皱的鼻头翕动着,紧张而亢奋。 我的鞋停在他面前,他急不可耐地抬起头,惊喜又惶恐。 可显然,他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我,他一言不发。 「别搜了。」 我看着他屏幕上灼眼的「手指肌腱断裂还能拉小提琴吗」,发出轻蔑的一声哂笑。 「不能了,不能拉。」 「不会……不会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预设答案中,手指不肯停止滑动,但凡看见「不一定」「有可能」的字眼,眼睛就倏然闪亮,点进去一行一行仔细读着。 他不能承认,承认自己搞砸了,实质性的伤害发生,一切无法转圜。 「真的不能了。」 「我再看看。」 「祁方铭,我说不能了!」我突然发狠,一把打掉他的手机。 静谧的医院走廊回荡着玻璃面落地的破碎声,和我失控的咆哮。 「不能了,不能拉了!已经毁了,你听不懂吗?」 我举起颤着绷带的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顿。 「这只手,它拉不了小提琴了。没有音乐学院,没有金色大厅,没有小提琴家,我的梦碎了,我曾经向往的追求的人生毁了,毁完了,毁成渣了……」 祁方铭双眸一滞,好像有什么,也随之碎了。 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出了血,好像这样,他就不会哭出来。 他麻木地自我安慰:「不会,没有。」 「好,没有,凶手说没有就是没有。」 我懒得纠缠,转身要走。 祁方铭赶忙起身,拦在我面前: 「我不想的,愿愿,我从没想过会这样。我疯了,是我疯了,我被那张图片折磨到失控,我才会这样对你……」 「那天,我就在巷子外,我想如果他们太过分,我就立刻去制止,但晚了。愿愿,我不想毁你,我只是想……」 我不想听。 抬手,一巴掌打上他的脸,无比清脆的一声响,重到我掌心木木的疼。 「闭上你的嘴,带着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理由和隐情一起下地狱吧。」 他脸被我甩偏过去,我手又抬起落下。 掌印赫然。 「人渣。」 我啐他。 还要打,护士闻声过来,拉开我:「你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我喘着气,胸膛起伏着,挥舞着胳膊却碰不到他。 「对,愿愿,我是人渣,对不起。」 祁方铭抬头看了我一眼,半屈膝跪下,举起手,一巴掌一巴掌抡在自己脸上。 比我的力道狠十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