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筠脚步一滞,依旧继续前行。 撤离当晚。 陆锦城站在直升机舱门前,在迈进去的那一刻倏然回头,撞上了苏筠的目光。 她眼中好像什么都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舱门慢慢合上,苏筠的脸一点点消失,直至完全被冰冷的舱门阻隔。 陆锦城呼吸一窒,想要说些什么,但直升机已经起飞。 他靠着舱壁坐着,手不由伸进口袋中摩挲着那张离婚协议书,上面有苏筠的签名,可他的那处还空着。 心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紧缩,痛意促使着陆锦城不断地去回想他和苏筠的事。 他娶她是因为喜欢。 他以为她会懂,可后来工作越来越忙,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造成了这样的误会。 陆锦城捏了捏紧拧的眉心,心底顿生了丝懊悔。 可能真的是他太过沉默,没有给苏筠足够的安全感。 他从衣领里翻出一条项链,摘下那枚随身携带的婚戒,在一旁叶知薇诧异的目光中,慢慢戴在了无名指上。 桐城。 顾母猛然从床上坐进,冷汗津津。 她略显慌乱的目光扫了眼房间,踉跄着冲进顾天翎的房间,撑着门框强站稳:“订机票,我现在就要去找你姐!” 顾天翎放下手中的《宪法学》,无奈叹了口气:“妈,我知道您不想姐做无国界医生,可现在她去都去了,您就别闹了。” 顾母一下瘫坐在地,潸然泪下:“医生救死扶伤是天职,其实你们爸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大英雄,我也很欣慰他教会你们伟大和无私,可我是一个母亲,只希望我的儿女自私一点,活得更好一点,多考虑自己和亲人……” 闻言,顾天翎眼眶一红,上前扶住顾母,忍着泪将人搀扶回房。 看着靠在床头却仍旧泪流不止的顾母,他哑声问:“妈,您到底怎么了?” “我梦见你姐刚回来抱了我一下,你们爸出事前我也做了同样的梦,他也是这么抱了我一下,就再也没回来……” 顾母哽咽着,声音都在发抖。 顾天翎兰忙将床头的水拿过来,想让她缓缓。 可谁知顾母刚想接过,玻璃杯底部“嘭”的一声碎裂。 水、玻璃渣撒了一地,刺耳尖锐的破碎声更像一道闪雷在两人脑中轰响。 顾母心恍若被一只带刺的手狠狠一揪,当即昏死过去…… 一周后,桐城某医疗基地。 陆锦城看着手机上的日期,再也等不下去了,直接冲进了办公室。 “已经一个星期了,第二批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面对他按捺不住焦急的质问,主任却是一头雾水:“什么第二批?我们的人都撤离回来,已经分发去往各个基地了。” 闻言,陆锦城愣住了:“怎么可能?那苏筠呢?” 话出口,他恍然反应过来。 苏筠骗了他…… 主任诧异看着反应如此大的陆锦城,不解问:“你和苏筠?” 陆锦城眸光微暗,紧握着拳:“她是我妻子。” 气氛宁静了瞬,主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长叹一声:“她是个好医生,一定会安全的,第二批物资很快就到,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 当晚,滂沱大雨冲刷着被浸在岩浆中一般的城市。 主任正看着关于疫情的报告,一旁的电话忽然响了。 “疫情已经失控,很抱歉梁主任,苏筠医生在一场手术中不幸感染,已于今天下午六点四十八分离世……” 听到这个消息,主任眼眶倏然一红,只觉胸口突然多了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夜无眠。 次日,主任本想让人联系苏筠的家属,却没想到接到了上级的电话。 “物资已经集齐,今天早上八点多就能到A国F区,多亏了桐城医学院的教授,联系了她国外的朋友。” 闻言,主任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如果物资早来一天,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苏筠也不会死。 只是想起刚听到的那熟悉的医学院名称,他忍不住问:“哪位教授?” “何琳,她已经跟着物资一起过去了。” 主任心一震。 何琳,是苏筠的妈妈! 得知这一结果,他眼尾再次泛了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告诉何琳苏筠已经牺牲的消息。 他更不知道何琳在到达那儿面临苏筠的遗体时会是什么样的悲痛。 可现在,重中之重是疫情! 物资已经到了,他身为医生没有后退的道理。 挂断电话后,主任将基地的医生召集起来,他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沉声高喊:“物资已经到达F区,有想回去的,就跟着我走吧!” 回答他的是一双双坚定勇敢的眼神。 在场的医生,没有一个人退却!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从穿上这一身衣服起,他们注定要朝黑暗深处前行。 陆锦城再次踏上直升机,看着窗外越来越远的基地,墨眸一片深沉。 他低喃着:“蔓蔓,等我!” A国F区。 清晨的风带着丝丝清凉,扑在身上驱散原有的闷热气息。 望着遍地黄沙,陆锦城下了直升机,不知为何心底的不安像被催发了一样,让他更觉心慌。 眼前是有条不紊的志愿者和医护人员,他却没能搜寻到惦念多日的苏筠。 只是在隔离房所在的区域外围着一圈人,陆锦城一怔,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还没等他走近,一道声嘶力竭的嘶吼犹如针刺破了他的耳膜。 穿过空隙,他看见顾母不顾医护人员和顾天翎的阻拦,拼命地想闯进隔离房。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扭头掩面落泪。 陆锦城呼吸一滞,连同心都随着顾母的哭喊一点点下沉。 他抑着心尖上的抽痛,快步冲上前。 隔着护目镜和玻璃,他看见一个人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 陆锦城瞳孔骤然紧缩,戴着戒指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那是,苏筠! 一瞬间,陆锦城只觉天地都颠倒了,一种致命的窒息感和失重感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临海市医院的领队哽咽沉重的声音在响起。 “临海市医院全体医护人员,在此接我们的英雄苏筠回家!” “临安市医院全体医护人员,在此接我们的英雄苏筠回家!” 来自世界各地的医生一声一声地传递着…… 顷刻间,乡音响彻在整个基地,为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抗疫英雄铺成了回家的路。 几个医护人员强忍着眼泪,将白布缓缓盖过苏筠惨白的脸。 这一个简单却又沉重的动作,落在陆锦城眼中好像放慢了数百倍。 那有限的视线内,早已经被苏筠曾经的笑容占满。 左手无名指的戒指微微发烫,似是感受到了主人深入骨髓的痛楚。 苏筠瘦弱的身躯被裹进尸袋,医护人员含泪将袋子合上,再将她轻轻放在移动病床上,推了出去。 “蔓蔓——!” 顾母哭的肝胆俱裂,她看着被推出来的人,几近瘫倒在地。 七年前,苏筠的爸爸,她的丈夫,也是这样永远离开了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要体验一次这样刻骨的分离。 顾天翎一手死死拽着顾母,可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姐!” 直到此刻,他仍旧无法接受那个温暖如阳光的姐姐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遗体。 眼看着移动床被送上了车,顾母一把推开身旁的人,追了上去。 “妈!” “蔓蔓!蔓蔓!” 黑色的车沿着道路往某处缓缓行驶着,顾母边哭边追着,嘶声一遍遍喊着苏筠的名字。 在不稳的道路上,她猛地一摔,倒在了地上。 顾天翎和两个医生慌忙将她扶了起来。 透过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顾母看着载着苏筠的车渐渐远去,仰天哭喊:“为什么!为什么!我已经把丈夫给你了!为什么还要带走我的女儿啊!” 僵在原地的陆锦城怔怔看着驶离隔离区的车子,紧缩的心泛着难忍的剧痛。 下一刻,他忽然朝一旁停着的车跑去,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开着车追了过去。 泛红的眼中浸着点点泪水,陆锦城紧攥着方向盘,双眸死死锁住前面的车上。 此刻他的心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明明说好的,等她回去两个人好好聊聊,她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 等车在另一个隔离区停下后,陆锦城慌乱地解开安全带,朝已经被抬下来的苏筠冲去。 其中一个医护人员一愣,忙上前拦住他。 “傅医生!你冷静一下,你现在不能接触顾医生!” 然而这样的劝告并没有让陆锦城停下脚步。 以往的沉稳冷静在此刻都好像消失了,他满眼只剩下几步外已经毫无声息的苏筠。 “让开!” 他厉声斥道,额上颈部的青筋因为他的隐忍而凸起。 医护人员红了眼,丝毫不松手:“顾医生牺牲了,我们都很难过,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她干干净净的回家。” 一句话好像巨山压垮了陆锦城,他双腿一颤,险些跪倒。 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苏筠被送去火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隔离区外站了许多当地的人。 他们听从医护人员的劝告,隔着两臂距离四散站着,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低低的抽泣声。 他们知道,有一个来自华国的女医生为了他们牺牲了。 无言的注视便是他们送走这位英雄的最好方式。 大火中,灰烬如同柳絮四散飞着,陆锦城如同一个游魂一般站在远处,空洞的双眼望着火焰中的人。 那片火像是烧进了他的脑中心里,燃尽了苏筠最后的模样。 顾母通红的双眼看着眼前慢慢消失的人,强弯起唇角:“蔓蔓,妈妈带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