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抱着我痛哭了一整夜,我知道,她也相信了老国师的卦象。 我这辈子,只怕就要孤独终老了。 孤独无所谓,但是若是丞相亡故,我没有夫君帮衬,依照我这一副不知世故的样子,就只有一个下场。 成为浮萍,老死风尘。 我爹绝不会让这件事发生,他和皇帝都不相信天命。 但整个朝中谁也不敢娶我,连带着整座大庆朝的王孙贵族,都对我谈之色变。 外臣不敢娶,皇帝就极其讲义气地让内亲娶。 我听我爹说,下一个倒霉蛋是皇帝的同胞长兄。 我听过他的名号,同样是俊采熠熠,如玉如圭。 诚然,又是新婚当天,这位俊采不慎跌落冰湖,捞上来之时,人已经冻硬了。 我见怪不怪,已经决定当一辈子的灾星了。 往好了点想,也许我还没有我爹活得久,那样我爹就能给我备上一具还算体面的棺材了。 无论如何,我这一辈子,算是和灾星牢牢绑在一处去了。 我当不当灾星无所谓,但皇帝却犯了难。 因为当日我爹求他给我找一门好亲事的时候,他是拍着胸膛保证,一定让我觅得良婿。 眼下不必说良婿,就是夫婿也难找到了。 我爹说朝堂上气氛阴沉,谁也不敢出来娶我。 皇帝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毕竟这事儿要是办不成,他可就是愧对三朝元老。 所以,皇帝思索了一个月,在一日早朝之中,宣了圣旨。 圣旨印了玉玺,上面同样挥毫写了一大段辞藻。 简而言之就是纳我进宫为妃,他贵为天子,命硬到不能再硬了,就不信压不住我的煞气。 这下我爹也慌了。 毕竟要是把皇帝给克死了,那我家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听说满朝文武跪了一地,一大部分臣子求皇帝收回成命,并纷纷想要求娶我为妻。 那场面我想象不到,但听我爹复述的时候,我还是觉着自己有点可悲。 未曾想到,我曾最期盼的婚嫁之事,最终会是这样滑稽可笑的场面。 但皇帝心意已决,不愿再说。 这事定了之后,我就成了第一个嫁过三代权臣,结果还能以完璧之身入宫为妃的传奇女子。 大婚前一天,我爹和我说,如果皇帝死了我就诈死逃跑,他拼死也会给我找一处容身之地。 如果皇帝没死,那我就寻了机会诈死出宫,不要在宫中牵扯。 我当然知道轻重,遂乖乖巧巧地应了下来。 之所以乖乖巧巧,除了知道轻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哪怕没有八十抬嫁妆,哪怕没有正妻之位,哪怕进了宫就注定了隐姓埋名过完后半生,我心底还是生了几分不该有的妄念与欢喜。 可是欢喜生起来,便又成了一种忧虑。 倘若我当真把他给克死了,那—— 我娘劝我不要想那么多,因为圣旨已经下了,抗旨就是死罪。 我说,「要不我现在就诈死吧。」 我娘佯怒骂了我一句,「先试试,没准儿陛下当真能压得住你的命格呢。」 若非走投无路,我爹娘还是想让我嫁人为妻,免过颠沛流离的一生。 事已成定局,宫里下了礼聘,我便乘着红轿,走角门进了后宫,成了天家人。 因为宫中下了礼,所以当天,我还是穿了喜服。 宫殿中规中矩,但布置的还算温馨。 我对这些红绸莫名生了几分阴影,毕竟在我那些经历里面,见红便是见白,也谈不上多吉利。 我绞着衣袖,端坐在喜床之上,后面是散落的红枣花生,寓意是早生贵子。 这些都是我未敢设想的事情。 嫁入后宫,不比寻常人家。我知道宫门深似海,也知道皇帝对我未必有情谊,更甚至应是萧檀等人一样,又畏又惧。 但我还是升起了几分少女怀春的心思,期盼着能够举案齐眉,儿女绕膝。 即便,锡泽未必能够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 这一夜,偌大的宫城,无不对这座宫殿翘首以望。我的心也七上八下,起伏不定,生怕听见外面一声凄惨的悲呼。 所有人都在等这一声悲呼。 国音寺的和尚已经做好鸣钟的准备了。 夜色浮沉,在我十九岁这年,他着一身与我相配的喜服,掀帘而来。 他一步一步冲我走来,每一步,都和我凌乱的心跳声对上。 至少,一定要活到,掀开我盖头的时候—— 我不求厮守,只想要礼成。 他用秤杆挑开我的盖头,对上他眼眸的那一瞬间,我便不敢再看,匆忙别过脸去。 锡泽收敛了他身上那威严持重的帝王之压,只是和和气气地坐在我身侧。 如读书时节,他同我共读一则词话,尽是阔别已久的熟稔。 「怎么?嫁给朕,你不开心?」 他的语调漫不经心,顺手拿起床案边的合卺酒,递给了我一杯。 我借着床侧的铜镜,瞧见了镜中的九五之尊。 轩轩如日,俊英天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我深吸一口气,「陛下言重了,能侍奉陛下身侧,是妾身的荣幸。」 我原以为他还会再和我说两句,但他只是和我饮了酒,继而就没有什么说话的兴致。 瞧他没有精神的模样,我总觉着有些不祥之感。 他周身一点尖锐之意都没有,半靠在喜床上,把玩着我的腰带。 瞧这模样,倒确实和他先前大相径庭—— 「念念。」 我险些被他这一声惊掉了下巴。 他,他无端由地喊我的乳名作甚! 我忙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陛,陛下,您……」 锡泽笑了,他一笑起来,那略显清冷的眼角便多了几分嘲讽。 我的心一凉。 未曾想到,他竟然提起一桩久远的旧事,「朕记得你十五岁那年,可是信誓旦旦地和朕说,便是天下的男子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朕呢。」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我和锡泽是青梅竹马,但他长我五岁,我会说话的时候,他已经会吟诗作对了。 先帝喜欢我,就常让我爹带我进宫来玩。 帝王商量朝政之时,锡泽便带我在宫城里面寻欢。 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什么男女情事,满脑子都是成了婚就得离开丞相府,对上锡泽那一番少年心事,自然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我面皮生来就薄,被他这么一提往事,自然有些挂不住。 「陛下,当时年纪小……臣妾也不懂情事。」 要说进宫之前,我对锡泽还有几分妄念,这会儿听见他这样说,我只想赶紧诈死逃走。 我所有的少女情怀和礼义廉耻,对上他那略含嘲讽的眼神,全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若非他方才提起那一茬,连我都曾忘了当时那件事。 锡泽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这会儿他让我进宫,又重提旧事,免不了是想好好报当年之仇。 亏我爹还以为皇帝是当真宅心仁厚,给我另谋好嫁处了。 锡泽见我一脸惊愕,自然也看出来我早就把这茬忘了。 他一边解着我的衣带,一边嘲讽意味十足地说,「瞧瞧,现在全天下的男子,可就只有朕敢娶你了。」 倒是难为他记了这么些年了。 我敛着眉,「陛下何必奚落臣妾,不过是童稚劣言,值不得一提的。」 早知今日,我当初说什么也不和他一起玩了。 锡泽只是将下巴垫在我的肩头,似乎是笑,又似乎是冷哼。 这下好了,他要是不被我克死,那今后我在后宫的日子未必好过。 我哪还敢有什么旖旎遐思,性命悬在刀刃上,是进退两难。 可没等我想明白今后该何去何从,就见他吹了红烛,欺身压了上来。 饶是我心有惊惧想要逃开,又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长夜落红,气喘浮沉。 恍惚间,我听见他低声轻喃了一句。 「那等落了脸面的事,朕自然得多记几年。」 许是因为锡泽赌上了整个大庆朝的国运来娶我,世人等了一晚上的丧钟到底没有响起来。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感叹一声,能当上皇帝的人,命格确实是够硬。 想归这样想,但那日成婚之后,陛下就再也没有来过我的朝露殿。 我一边失望,又一边庆幸。 且不说他对我当年无意之言是不是怀恨在心,单说我已经嫁了三次,就该自觉地离皇帝远一点。 进宫之后,我回过一次门,问我爹打算何时让我诈死出逃。 可丞相到底是老了,入了宫门,纵他是三朝元老,手也伸不进来。 在他的沉吟中,我自然知道了答案,也就装作没有这一出计划。 对上陛下的时候,我还是尽量敬而远之,生怕他又旧事重提,来好好嘲讽我一回。 我禁不住嘲讽,但对他又不敢生了恼怒之心, 当然,更害怕的还是克死了他,我会被当做大逆不道的妖女给处理掉。 皇城里面如少时一样无聊。但更无聊的是,偌大的御花园里,除了洒扫的侍女,连一个说话的娘娘都没有。 我觉着奇怪得厉害。 锡泽登基以来,各朝臣的嫡女贵女全都一股脑地涌进来,更别说那些各国番邦献上来的美人。 怎么这一连几天,都没看见人影的? 我问旁边的侍女,「莫不是御花园不准旁人来游玩?」 侍女也不知道这一茬,只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我当真以为御花园不能踏入,就折道去了旁边的宫殿,打算去拜访拜访旁的妃嫔。 但,当我吃了五六个闭门羹之后,我才隐约知道这些人是不想看见我。 侍女略微有些尴尬,「没准是因为日头太早,娘娘们都没起来呢。」 我感念她安慰我,但我也并不傻。 这些人应当是畏惧我这灾星的名头,离我八丈都觉着近了,又遑论和我对坐一堂呢。 想明白这些因由之后,我越发气恼老国师的那一卦。 好端端的,他给我卜姻缘卦做什么? 我又不祸国殃民,又为何给我按上一个灾星的名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