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听不懂:「小姐多虑了,他平时念书都到半夜,我只有劝他多休息的分,从来不用担心他偷懒。」 李茹被我一噎,顿了顿,忐忑问道:「他那么喜欢书吗?将来,该不会也想找个这么爱念书的吧?」 我看着她脸上期待的神情,笃定地点点头:「那当然,什么锅配什么盖,他娶的人自然也要爱念书才能琴瑟和鸣。」 「那、那你没想过那些爱读书的会瞧不起你这个姐姐吗?她们眼睛可都长在头顶上,当心欺负你。」 这……我一时都接不上话,只能满脸写着「你欺负我少了?」地看着她。 她这才想起一直以来是怎么对我的,略带心虚地嘟囔着:「你别不信,你真找了那样的弟媳妇就知道,我偶尔教训教训你都是轻的,她们那副瞧不起人的样子才戳人心窝子呢。」 我正打算再敷衍她两句,背后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偶尔欺负欺负?」 一转头,如钦满脸寒意地盯着李茹,手里拿着的,是一份枣泥糕。 有些事就是这么凑巧,我们恰好站在了这家店门口,而这里恰好有我最爱吃的枣泥糕。 我接过他手里的糕点,掰开他快掐进掌心的指甲,他却恍然未觉,依旧直直盯着李茹,重复道:「请李小姐说说,什么叫偶尔欺负欺负?」 他双眼赤红的样子让我害怕急了,大夫曾说过,他小时候的病症能转好已是少见,日后千万别刺激他。 我顾不上其他,只能半哄半骗地让他先跟我回家。 到了家,我试图给李茹的话打补丁:「你别想多了,千金小姐嘛,总有点脾气,偶尔会说我两句,不严重的。」 可如钦根本完全不听我说什么,只是强硬地拉过我的胳膊,直接把袖子往上撸,那些或新或旧的痕迹,便再也遮不住了。 他望着那些疤,将我的手箍得生疼,我却一句也不敢出声,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我怕我一出声,他真的会提刀出去砍人。 良久良久,久得天都从白变黑,他才放下我的衣袖,语气平静地说:「把那份工辞了吧,以后换我养阿姐。」 如钦几乎是把我困在家里的,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去李家辞了工,白日里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连学堂也不再去。 直到我急得拿夫人跟他指天发誓,答应他绝不会出门找差事,以后连李家五里之内都不会靠近,他才慢慢开始恢复读书的日常。 所以等我知道他干了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板上钉钉。 彼时不仅是临风镇,他成了整个县的少年才子,因为一篇赋,一篇他特地选在学子云集的酒楼做的赋。 那篇赋用词犀利,结构骈俪,通篇讲的都是一个富家小姐对平民的恶毒和磋磨。 临风镇才多大,稍一打听就能琢磨出赋里的小姐是谁,随着如钦才名远扬的,自然还有李茹刻薄的名声。 他几乎是毁了李茹的一辈子。 我有些怪他,这个惩罚于一个女子而言实在是太重太重,他却犹嫌不够道:「她连油皮都没破一点,哪里算罚重了?这世上所有伤害阿姐的,我百倍奉还都还嫌少。」 我自不可能为了一个外人怪他太深,只能在家坐立难安地等着,等着李家会选哪种方式报复,士农工商,若如钦只是个普通出身的才子,凭着才气,富商也没什么不能斗的。 可他不是,他身后有萧家旧案,这个案子一日不销,便永远都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李家再不济也有万贯家财,真的下力气打听,无人帮我们遮掩,又有什么打听不到呢? 我在心里盘算了千百种的后果和应对方法,等来的却是李茹出人意料的告别。 小姑娘一如初见我时那般高傲地说道:「我要去外祖家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然后一捋袖子:「萧繁星,该还你的我都还了,下次再见,就该你们还我了。」 她的胳膊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抽痕。 我错愕地看着她,她仍旧自顾自地说道:「我自己让嬷嬷打的,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这么疼,我从小家里就是惩罚人的,以后不会了。」 说到最后,声音俨然带上了哭腔,眼睛还不住地往屋子里瞟:「娘在街口的马车里等我,你们,不跟我告别吗?」 我知道她想找谁,但我帮不了他,如钦不喜欢谁,就是不喜欢。 我难得地抱了抱她,这个跋扈的娇小姐,好像真的要长大了。 她在我肩上蹭了蹭眼泪,知道等不来想见的人了,发狠似的推开我道:「你让他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后悔的。」 我不知道是李茹跟家里说了什么,还是李老爷忌惮如钦的名声,李家竟没有明面上找我们麻烦,只是吩咐所有合作的商家都不能请我做事。 但如钦很快破了这个局,他似乎跟外面的书局达成了什么合作,我们再也不用操心生计,他怕我无聊,还给我找了份书局校对的活计。 这以后,如钦肉眼可见地比以前辛苦,除了繁重的课业,他还要定期交书稿给书局。 尽管如此,我没再提过另找活计帮他分担,我太了解他了,他宁愿吃这种苦,也好过担心我被人欺负。 更何况,他每月交给我的银钱,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做什么都够用了,我实在没必要再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这种安宁的生活过了三年,直到三皇子苏明琛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圣上抱病,已经成年的几个皇子斗得你死我活,这是哪怕身在小镇的我都知道的事。 苏明琛在几个皇子里条件不算差,但母家的实力比不上其他皇子,据说这一路他打着微服的幌子已经见了好几个富商,这次路过临风镇,是为了李家。 李老爷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意识到自己还远远不够有钱,这几年一直在往外扩张。 这么机密的事我自然不可能从大街上听见,是再次回到临风镇的李茹得意洋洋地告诉我的。 她说三皇子很亲切,问她爹家里有什么难事,她爹就跟三皇子唠叨了几句几年前的事,这不,三皇子马上就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她还故作神秘地问我: 「繁星,你知道是什么法子吗?哎呀,我还是不告诉你了,毕竟萧如钦亲口说,才更有趣啊。」 话里话外听着,都不像什么好事。 如钦在三皇子的住处待了足足七天,回来的时候,少年仿佛一夜成人,连脊背都比从前弯了些。 他整个人瞧着疲惫极了,一见着我,几乎是倒在我怀里的,一句话没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我煮了锅粥,温到第八回,他才睁开眼睛,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口一口地吃,吃完了,才缓缓开口,他说:「我跟李茹要成亲了,聘礼就劳烦你准备了。」 原来这就是李茹口中的那个办法,三皇子,当真是聪明。 三年前的赋并没有指名道姓,大多是猜测,如今让赋的主人娶了她,人们自然会觉得是当初猜错了人,这种误会还会成为一段佳话,给那首赋添上些许绮丽色彩。 我轻轻应了一声「好」,转头收拾东西出了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挣扎地问:「阿姐不问问为什么吗?」 我踌躇了很久,才回道:「他许了你什么东西?」 身后有自嘲的笑声:「阿姐真了解我,三皇子许我高中之后大理寺卿之位,这个价格,如钦卖的,还算可以吧?」 再说下去不过徒余悲伤,我快步走了出去。 可悲伤不是你走得快就能甩掉的,李家久违的报复终于到了,不过几日,临风镇到处都在传我不是如钦的亲姐姐,只是萧家的旧仆。 「什么旧仆,怕不是给他通人事的吧,大户人家不都喜欢搞这一套吗?」 「话是这么说,毕竟养了萧少爷那么多年,感情肯定不一般,李家那个小姐,可怜喽。」 「可怜什么?真不知道情况把她当大姑姐才可怜呢,长姐如母,一个『孝』字压下来得压一辈子,现在嘛,最多就是个妾,还不是随李小姐拿捏。」 我想我该走了,这些做他姐姐的日子本就是我僭越了。 但连走,都成了我的奢望。 李茹挽着他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走到我面前,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我跟如钦已经商量好了,你照顾他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一定抬你做良妾,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的。」 说着还倾身抱了抱我,却在我耳边低语:「当初若不是你,他怎么会那么对我,萧繁星,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不理李茹在说什么,我跟她本也没什么情分,我要确认的人,只有萧如钦。 「你要,让我做妾?」 从来没回避过我眼神的人,此刻只是把头偏向一边说道:「茹儿大度,不会叫你吃亏的。」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那个说着世上所有伤害我的都要百倍奉还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我茫然地摇摇头:「我不做妾,做妾入不了祠堂,这么多年情分,你放我走吧。」 没了他,我还有夫人,我还想死后魂魄能去夫人身边。 李茹仿佛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一样「啊」了一声:「让一个丫环入祠堂,简直闻所未闻,如钦,就是为了萧家列祖列宗的颜面,我也要跟你说道两句,可不能这么做。」 这句话就像一盆凉水浇在我的头上,冻得我骨缝生寒,萧如钦我可以让给她,但夫人,绝不可能! 这世上若有人阻挠我去夫人身边,就是倾其所有,我也要让他付出代价。 我一错不错地望着萧如钦,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可他竟真的点头赞同了李茹的话:「以后内宅的规矩就是你做主了,你说不入就不入吧。」 我冷笑了两声:「二少爷,您贵人多忘事,夫人当年是放了我的籍的,我要走,还轮不到你拦。」 夜凉如水,我穿着单薄地被关进了柴房,李家有钱,给萧如钦换了一个体面的三进大宅子,也配齐了下人,他虽还没中举,日子也和从前的萧府不差什么了。 可他忘了,我是街头出生,在市井里混,三教九流都是我的师父,若不是街口的瞎子说我命格不能干一点坏事,我大概靠偷鸡摸狗也能养活自己。 区区一把锁,根本困不住我。 麻烦的是,府里如今不缺人手,前后门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逼不得已,我只能选了后院最偏僻矮小的一面墙试着翻一翻。 黑灯瞎火的,再加上好日子过多了,哪怕是最矮的墙,我居然也摔了下去,不过还好,软软的,身下有个肉垫。 我赶紧起身道歉,黑夜里却传来那人的调侃:「姑娘家里想必粮食很富裕吧,养得可真不错。」 凑近了看,那是个眉目温和的公子,虽然也俊朗,却不似萧如钦般有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萧家没出事前,我曾见过他,在老爷过大寿的时候,夫人让我给他们端过茶。 苏明琛,年二十四,当今陛下第三子,想不到竟是这么平易近人。 他看着我的面色,也收起了调笑:「当年好心的小丫头,你这是认出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