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残花败叶吹落了满院。 西窗支开,带着湿气的风吹进来,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凤疏月倚着罗汉床,望着那自窗角伸进来的一枝桃花发呆。 “夫人,账房来了。” 谨烟颠颠跑了进来,头顶着几片花瓣,一身湿漉漉的。 凤疏月看到这般年轻鲜活的谨烟,不由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回神儿,是了,她重生了,重生到嫁进侯府的第三年。 “让账房先生进来吧。” 账房是个白胡子老头,在侯府管账三十多年了,很瘦,一脸精明相。他穿着青色长袍,手里抱着一摞账本。 “胡先生,劳您走这一趟了,账本放这里吧。”凤疏月道。 “三夫人为何突然查账,可是出了什么事?”胡账房若有所指的问。 查账自然是账上的事,可账面再清楚明白,也有糊涂的地方,所以他是怕这三夫人故意找他的茬。 凤疏月淡淡一笑,“侯府两年前被抄了家,如今这账面上几间铺子和果庄良田皆是我的嫁妆,对吧?” 账房顿了一顿,“是。” “我查自己的东西,能查吗?” 胡账房再无话可说,将手上的账册放到了桌子上, 三年前,靖安侯带十万大军出征,与北金在雁归关鏖战。 双方皆兵强马壮,可打了一年多,最终以他们大荣惨败收场。 这一仗,国库打空了,死伤无数,还割让了西北三城给北金,自此后被这个北方强国压在头顶。 战后追责,靖安侯府首当其冲。 靖安侯是带着三个儿子一起上的战场,他和长子战死,三子谢子安也就是凤疏月的夫君在运送粮草途中被北金骑兵斩杀于马下,还将尸首踩得面目全非。 只有二子谢子轩还活着,如今关在天牢里。 靖安侯自建朝始便位列八大世家,皇上不想牵扯太广,于是只将靖安侯府抄了,罚没全部家财,并未收回爵位。 经此打击,老夫人一病不起,大夫人回了娘家,二夫人去了尼姑庵,而下面还有大房二房的几个孩子,此时是凤疏月站出来,把这个家撑起来了。 凤疏月把几本账册摊开,有胭脂斋,有绸缎庄的,有城郊果园的,这些都是她的嫁妆。 当时,她刚嫁进侯府不久,嫁妆还未记录在册,也就逃过了抄家。 如今的侯府,全指着她这点东西了。 她将侯府日常花销这本册子拿了起来,一页一页的翻看着。 看到其中一项时,瞳孔猛地一缩。 “这一项。”她指给账房看,“每个月都支出一百两,做什么用的?” 胡账房看了一眼,道:“这是老夫人接济远房亲戚的,您应该是知道的。” 凤疏月确实知道,还知道这钱是送到石桥镇望石村的,可她活了一辈子,临到死才知道这门亲戚竟然是自己的夫君。 “先停了吧。” “这……” “我打算开间米粮铺,回头会把账面上的银钱都取走,这什么穷亲戚的,接济这么久了,也够仁义了。” “老夫人那里?” “胡账房,你如今的月钱是多少?”凤疏月抬头看向胡账房。 “三两银子。” 凤疏月点头,“我给你涨到五两。” 胡账房瞪大眼睛,竟一下涨了二两银子。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了,我这就回去将账面上的银钱归拢一下,等三夫人取时也方便。” “好,去吧。” 账房离开后,凤疏月让谨烟扶着起身,在屋子里走动走动。 这两日,她腰疼的厉害,坐一会儿就得起来走走。 “夫人,您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给您做完面吧?”谨烟有些担心问。 凤疏月摇了摇头,她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哎,偏偏重生到这时候,若老天爷真可怜她,哪怕只早三个月…… 凤疏月不自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该留下这个孩子么? “对了夫人,您让奴婢打听着东院的动静,刚才老夫人出门了。” 凤疏月杏眼转了一转,“我们也出门。” 石桥镇望石村就在盛京郊外,坐马车一个多时辰就能到。 凤疏月想,又不是天涯海角的,上辈子她怎么就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他。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死前才知晓,活活憋屈死了。 马车走到街上,不多久停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谨烟问外面的车夫。 车夫回道:“文昌伯府外围了很多官兵,看热闹的百姓把路给堵住了。” 凤疏月打开车帘,隔着层层百姓和官兵,她一眼看到了站在门口那男人。 他穿着玄色锦衣,面如冠玉,凤眼含笑,正把玩着一枝桃花,而他面前跪着一穿绯红春衫的女子,一边哭一边磕头,在求这男人放过她的家人。 那女子是昌伯府的大姑娘元卿月,盛京双姝之一,才貌双绝。在各家宴会上,她常见到她,是个高傲的女子。 凤疏月放下车帘,淡淡道:“调头走别的路。” 看到元卿月,她想到了自己。那天晚上,她也是这么求他的。 “夫人……”谨烟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有这元姑娘,容大人今晚许就不折腾您了。” 凤疏月闭上眼睛,“今晚不去兰园了。” “万一容大人……” “他要杀谁便杀谁,我不在意了。” 三个月前,太子突然被废,朝廷查到他和已故靖安侯有过私信往来,于是开始重审西北那场战事。 侯府二爷谢子轩在大牢里接连被东厂和大理寺提审,在酷刑下签下一份份供状。 靖安侯府上下慌了,即便靖安侯和太子并无瓜葛,可一遍一遍逼问下来,没有罪也会沾点脏。 等案子到了大理寺,老夫人听闻这大理寺卿萧北寒爱网罗美人,便要凤疏月登门去求他。 凤疏月原是不肯的,可太子定了谋逆之罪,多少朝臣受牵连诛九族。眼看要查到侯府了,凤疏月只能忍辱去了。 她上了他的床,他便答应把谢二爷给摘了出来。 可惹上一匹恶狼,后果便是由着他吃干抹净,直至他厌恶了她,才能得到解脱。 谨烟打量着夫人,总觉得她哪里不一样了。 “夫人,您又不欠侯府的,要奴婢说还是早点求老夫人给您一份和离书为好。” “和离?”凤疏月摇头,他们坑了她一辈子,她不会这么简简单单放过他们的。 出了城,走了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望石村外。凤疏月下了车,沿着山路往上走。 与上一世不同,这里还没有成片的桃花林,两边多是荒草。 那些桃树许是他亲手种的,用了几十年,给了那女子一个如梦似幻的桃源。 过了木桥,便看到那四方院子了。 相比过来时看到的那些茅草屋,这院子又大又整洁,房子也是砖瓦房,一看就是新盖的。 而且,还是用她的嫁妆钱盖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却喝了她几十年的血,吃她几十年的肉。 “夫人,我们怎么不进去?” 凤疏月冲谨烟嘘了一声,而后拉着她躲到门外。 这时一穿云锦外裳的老妇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高大的汉子,穿着青衣短打。 “三……三……三爷……”谨烟看到那男人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凤疏月示意谨烟小声点,“这就是老夫人那门穷亲戚。” “三哥儿,你在外面受苦了,还是早点回家吧。”侯府老夫人一脸心疼的看着小儿子。 谢子安摇了摇头,“娘,丽娘救了我的命,如今又为我生了大胖儿子,我不能辜负她。我不回侯府了,荣华富贵,我也不稀罕,只求和丽娘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只是娘,儿子便对不住您了。” 说着,谢子安要跪下,老夫人忙扶住儿子。 “你是老来子,娘和你爹一贯最疼你了。罢了,你爹和两个哥哥落得这般,娘也不求你光耀门楣,只求你开心就好。” “我二哥在大牢如何了?” “卫氏求了萧北寒那奸佞小人,已经把你二哥给摘出来了,等再过一两个月,便能放回家。” “她倒是有几分手段。” “狐媚之人,只有勾搭男人的手段。不说她了,丽娘给咱们谢家添了孙儿,娘以后每个月会多送一百两银子来,可不能苦了你们和孩子。” “谢谢娘。” 这时,一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出来了。 那妇人用帕子裹着额头,应该是还没出月子。 “你怎么出来了,还抱着孩子,小心着了风。”老夫人皱眉道。 “娘,儿媳送送您,还有康哥儿,他也舍不得祖母呢。”丽娘一脸讨好道。 老夫人看到丽娘怀里的孩子,立时就笑开了颜。 “哎哟,长得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祖母会常来看你们的。” 见老夫人要往外走了,凤疏月忙拉着谨烟离开了。 等上了马车,谨烟才想明白。 “夫人,三爷没有死,还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过日子了,老夫人也知道,还每个月给送钱。” “嗯。”凤疏月点头。 “他们……他们这不是坑您啊!” “是啊,”凤疏月低声道,“坑的好苦。”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 您为了三爷守寡,将全部嫁妆拿出来充了公账,在大夫人和二夫人都离家后,还养着大房二房几位公子和姑娘。如今更为了救二爷,您……您委身于那个大奸臣。还有老夫人,她当面是怎么夸您的,怎么依仗您的,可背后却骂您是狐媚子,还瞒着您……” 说着,谨烟忍不住哭了起来。 凤疏月却哭不出来了。 刚重生那几日,她倒是常哭,泪哭干了,便只剩下恨了。 “您刚才怎么不进去戳破他们?”谨烟恨恨道。 凤疏月冷笑,眼神锋利,“我要谢子安跪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他还活着。” 他和那个女人不是想要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么,她便让他们一世不得安稳! 还有这靖安侯府,她怎么把它撑起来的,便怎么把它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