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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没想到,淑妃被抬出殿后,「泰山」依然端端正正地跪在那里。
陛下如此表率,臣民岂敢不从?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地将丧礼继续下去,气氛又恢复至方才的哀痛。若一定要挑出与此前不一样的地方,也只是少了一位沈淑妃而已。
之前还满眼期待的小世子,看到身边的父王母妃波澜不惊且自然地流露出悲伤的表情后,眼睛顿时黯了,不情不愿地低头,再不情不愿地叹了一口气。
他叹完一口气后仍觉得不够抒发自己心中的惆怅,于是又叹了一口。
他的年纪还没两位数呢,叹的这两声气却已有两鬓斑白之感。
方才的那一系列变故,并不是每个人的反应都如小世子那般丰富。既然有世子那般的极闹,便会有相反的极静。
那极静的人便是李隐。
李隐一直跪着。直到淑妃被抬出殿,他都保持着跪姿。我心中佩服,他才是真的「泰山」。
我却没注意到,他的手指节竟泛了白。
指节泛出这样的颜色,显然是他方才极用力地握了拳。
我从未想过他会在那样的时刻死死地握拳,更无法理解他握拳作甚,自然注意不到那点细枝末节的变化。
李隐那夜怀了心事,并没有早早地就入睡。
烛火微明,我躺在他的臂弯之中,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昏昏入睡之际,他的声音在我头顶闷闷地响起:「我这一生,也曾有过那么一段十分安稳的时光。」
我一个激灵,清醒了大半。
他兀自继续道:「在那之前,我已斗争了太久。那种回首已望不见归岸,远望又望不到尽头的迷茫感,难免叫我身心俱疲。」
他似乎有些伤感。我正思量着该如何答他,他却试探地道:「肴儿,你睡着了吗?」
这句话倒给了我提醒。白日里那样折腾,虽说我极想同他聊一聊,但我实在太累,不愿再张口了。如此看,装睡不答就是个好办法。他如果真的有真心话要说,自会一个人絮絮地说。如果不是真心话,那我大可不必打起精神回他。
我觉得此计甚好,便噤声没有理他。
果然,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果然睡着了。」
这样的语气,我预感他应当不会再说下去了。
我的预感少有出错的时候,却在这时不太灵光。
李隐的指腹摩挲着我的发,默了半晌,他道:「就在那时,你出现了。我本以为你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时间愈久,我就愈发感觉我对你竟然……欲罢不能。你带来的不仅是光明,更是我在梦中都不敢奢求的那份安稳。」
他这番话的语调中藏了太多隐忍的深情。我听在耳里,一颗心在心房中不受控制地狂跳。
可恶,我这一装睡,竟然听到了李隐这小子的真情告白?
原来王府之中那不经意的疏离,都是这小子用来掩饰自己真情的戏码,其实他早就对我动了心?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讲出来呢?
我对他有好感,他也对我动了心,那我便大度地不再计较他与那位安陵窈的前尘往事,好好地跟他神仙眷侣似的过日子。
我正喜滋滋地这样想着,李隐却道:「母妃说过,人这一世,所要追寻的东西难免如浮萍,如流沙,即便抓住了亦会于掌心流逝。所以,我看着你在我面前那样明艳的样子,日子久了,我竟冒出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

他失笑道:「争夺储位这样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这是我的宿命,可你出现了。比起你,我竟然觉得皇位变得不那么重要。我想,如果我可以就此抛下一切和你云游四方,那该是极美好的一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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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轻笑一下:「我总梦到你嫁给我的那一日,你那样美。我想母妃的话或许不是那么绝对,因为只要我守住了你,我们便可以相守一生。」
他自嘲地笑一笑,道:「可我竟一直在自欺欺人。」他的声音艰涩得像要落泪,「我从未如此恨过自己无能。我守不住母妃,竟也……守不住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大脑一片空白。
我才恍然意识到他这番话真正诉说的对象是谁,是他那苦命的前妻安陵窈。
彼时我的心绪已复杂得理不清。首当其冲的是伤心,但伤心过后徒生出了心酸与惆怅。
伤心伤的是自己这样可笑,心酸惆怅却是为了李隐。
李隐平日里那不经意的疏离,竟真是用以掩饰真情的戏码。他若不这样演,怕是巴不得每时每刻都疏离我,只坐在安陵窈的青冢前没日没夜地借酒浇愁。
他思念安陵窈,竟已到了摧心剖肝的地步。
他其实一直都很清醒。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心中辗转了千百回的人影到底是谁,但他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这样流露他的清醒。
只有在午夜梦回时,他才敢将这份时时刻刻都在叫嚣的思念声张出一些,再声张出一些。
我的思绪急转,像越过了山川那般绵长。
我是一个看戏本子极易落泪的人,自诩是难得的热心肠。我无法看到李隐的神态,可光听声音我便晓得,他此时的神态一定很落寞,是那种永失挚爱后只得浑浑噩噩地活在世间的落寞。
心潮翻涌之际,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问:「李隐,你当初是怎么爱上安陵窈的?」
李隐正摩挲着我碎发的手蓦地一顿,显然心下惊了。一是惊我其实并未入睡,二是惊我竟然知道他的嫡妻,三是惊我何以问出这样的话。
他久久地沉默。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若是我被这样陡然一问,肯定也得愣上许久才能反应过来。
于是我清一清嗓,缓缓地道:「你不必惊讶。你同她的故事我已了解了一些,我并不生气,只是真心佩服那位女子,想再听听她的故事。我想你心中其实已郁结了许久,若你信我,可以同我说一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这一番话说完,我都要感叹李隐有如此好福气,能娶到我这么一位识大体又温柔的王妃。
李隐听罢,默默将手挪至一旁。
过了许久,久到我都想抬头看看他是不是入定了时,他才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后,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地说:「你真的……很像她。」
我知道。若是我不像她,嫁给你的人也不会是我。
不知是不是因为李隐惯会挑重点,他所说的那个爱情故事极其简单,就是一位温暖的小姑娘温暖了他那时破碎而冰冷的心房,成为了他心里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他原先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爱她。他不晓得爱一个人的表现是什么。
直到那日他推房而入,看到安陵窈无声息地躺在床榻上,刺痛他双眸的是安陵窈嘴角淌下的黑色的血迹。
他几乎是趔趄着走至她身边,歇斯底里地求她醒来。
可任他如何哭求,她已不能回答他。
安陵窈误食了鸩毒。为她送来加有鸩毒的饭菜的那个小厮也许是怕事后问责时死得更惨,亦食了鸩毒,就死在她的边上。
安陵窈出殡的那日,他一滴泪都没有落下。他恍恍惚惚地回到王府,看着跪作一排的仆从,突然觉得很无趣。
他们只是仆从,他们只需要好好地服侍主子,他们却连自己最基本的差事都做不好。
这样的废物却能好好地活着。他们还可以下跪,可以拥有恐慌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地发落了这些仆从绞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仆从仓皇磕头的模样,他畅快地顺出了一口气。
之后,他便开始了无休止的宿醉。
整整三日,他几乎没进食,地上的酒坛子有完整的,有已碎得不成样子的。他的酒量还算不错,可他十分恨自己这一点。不管他喝得再多,只要将眼睛一闭,安陵窈的音容笑貌便出现在他面前,但睁开眼是一片虚无。
第四日,他推门而出,那些本该陪安陵窈上路的仆从已不在了,换了一批新人。他甚满意,打算再让自己醉两日,却听到侍从道,陛下下了一道圣旨,宽宥了要被处以绞刑的仆从,将他们换去了皇宫伺候。这眼前的一批新人只是换了个班,并不是为了填空而来。
他的呼吸蓦地一窒,拳头也不自觉地握得极紧。
李玄……
他眸底的暗色汹涌地翻滚起来。
若真要追溯李玄与他的恩怨,那一批仆从不算什么。
在此之前,他的心为何会如他所说的那样破碎冰冷,李玄同他的母后沈皇后难辞其咎。
先帝的子嗣其实不算少。后世之所以称他子嗣绵薄,只因为那些皇子有福诞生,却无福长成。位列前十的皇子们竟只有三位得以长成,那便是大皇子李甯、五皇子李隐和七皇子李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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