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色的锦靴,停在了水缸面前。 明明是白色的袍子,可是却被鲜血染的一塌糊涂,那蜿蜒的血线,还是不停的流着,一滴又一滴,走一步,便生出一朵妖艳之花。 魏云珠因为紧张额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她紧紧攥着短剑,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下一刻,水缸盖被人揭开了,冷风一瞬间便灌了进来。 魏云珠到底是胆小,她乌龟似的往里面缩瑟,可头顶上的气氛却意外柔和,她小心翼翼的抬头,便撞进了一双含笑的凤眸,那笑容太过温柔,竟然叫人忽视了他周身充斥的血腥。 “郡主,这里面很舒服吗?你怎么舍不得出来了?” “那可不行啊,”裴寂微微俯下身子,朝着少女伸出了一只手:“若是着凉了,微臣会心疼的。” 一轮明月下,男人的笑比月光还温柔,魏云珠眼神落在那只,占满鲜血的手上,指节纤细修长,皮肤很白,同艳红的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魏云珠没有丝毫的迟疑,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然后,裴寂蹲下了身子,想要背她回家,可魏云珠却愣怔地站了会儿,迟迟没上去。 裴寂伸手瞧了瞧自己掌心布满的血迹,还有衣袍上,都是血迹斑斑。 他太脏了。 裴寂嘴角的笑意沾染上了些抱歉:“郡主,对不起,微臣身上不干净。” 诶?少女有些吃惊,她没有这个意思,更何况,自己也一身污泥,更是狼狈不堪。 一只凶狠的恶蟒,心甘情愿俯下身子,翘首以盼高贵的少女,能够对他有一丝垂怜。 “微臣腰腿都酸了。” “难不成,郡主要微臣这时候,去找一匹马吗?” “就当给微臣个薄面,暂时把微臣当成马匹,凑合一次,行吗?” 良久,少女终于靠近,然后伸出了手去够他的脖子,裴寂长身玉立,比一般人高大许多,魏云珠一下子整个人都腾空了,手臂便下意识的环住了他。 自从长大后,她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背过,很是不适应,自然也很不安生,总觉得会掉下来,而裴寂的手臂牢牢撑在她腿上,平平稳稳的护着。 刚开始,魏云珠十分拘谨,身子僵硬的厉害,总是小心翼翼的躲避那些似有若无的肌肤相触,所以只肯虚虚的环着他。 她其实心里是有些发怯的,裴寂射杀了呼延必,还有那些凶猛的老虎后,周身充斥的血腥气,夹杂着浓烈的戾气,浓重横生,久久无法散去,叫人胆惊心颤。 一条冰冷阴森的恶蟒,他同自己朝夕相处,有时蛮横无理,有时凶恶狡诈,会温柔似水,甚至也会脆弱易碎,变幻莫测中,魏云珠完全摸不准他,就像是站在蛮烟瘴雾中,看不清他到底是怎样的。 可蟒蛇的本能是猎杀,当危机感渐起,他会毫不犹豫,立刻将对手绞杀,绝不留下后患。 若是叫她瞧见了顾怀茂是怎么死的,恐怕会被吓得三天说不出话来,那样横穿心脏的恐怖场景,任谁见了都惊魂丧魄。 裴寂的确有些庆幸,其实,有时候,他被情绪所困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嗜血的本性,可为了小郡主,他愿意压制天生的本性。 “还好,微臣杀顾怀茂的时候,郡主不在身边,否则,还不知道怎么怕我呢。” 顾怀茂死了? 魏云珠有些吃惊,她以为,裴寂会顾全大局的。 裴寂察觉到少女的愣怔,慢条斯理的讲着:“都是微臣不好,竟然叫郡主见到了那么多血,若是郡主因此害了噩梦,微臣会很自责呢。” “要是郡主梦见,微臣是个吃人嗜血的魔头,一个专掳郡主的怪物,郡主更怕我了,那可太糟糕了。” 顿了顿,他又自己舒展了眉头,释然了:“算啦,要真是那样,微臣也高兴。就算微臣在郡主的梦里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那么也算是夜间入了你的梦,白日里我也死皮赖脸的缠着你,这样整整一日,郡主那里都有微臣,这是多好的事呀,恐怕微臣梦里都能笑开了花呢。” 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声音犹如顽劣的孩童:“对了,郡主只能梦微臣一人,无论如何都不准梦到顾侍郎。” 幼稚! 连梦里都要争风吃醋。 魏云珠哭笑不得:“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走的很慢,也很稳,像是背着一个易碎的珍宝,过分小心翼翼,可是难免遇到路面颠簸,魏云珠便因为惯性,不可控制的紧贴上了他,可仅仅是那一瞬间,往往少女都触电般的松开,然后保持距离。 少女的动作,裴寂察觉的一清二楚,正巧前面路遇一个上去的陡坡,男人瞧了下,半眯了眼。 果然,经过那里的时候,身量极高的男人竟然脚下一个趔趄,两人不稳的晃了晃。 背上的少女情急之下将裴寂的脖子,紧紧搂住,温热的肌肤相触,带来丝丝电流感,那些细小的绒毛顷刻间就竖起来了。 少女本欲松开,可裴寂却紧了紧她的身子:“郡主,抱紧我。” “微臣背着你,就没办法牢牢牵住郡主的手了,这里道路不平,若是一会儿真的将郡主不慎摔在污泥里,那对微臣可就是杀头的大罪了。” “好歹微臣也救了你,郡主不至于今日还想定微臣的罪吧。” 魏云珠没法子了,她僵硬的手臂,也不能轻举妄动的松开了,怪不得这人在朝堂上,好几次舌战群儒,被他气吐血的、气病的,不计其数,总之,他那么巧舌如簧,总吃不到亏。 裴寂得逞了,少女纤细莹白的胳膊,嫩的和豆腐似的,就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他嘴角是满足的笑意,坏极了。 本来浑身冰冷的魏云珠,在搂紧了裴寂后,竟然周身感受到了异样的温暖,不断的带来蕴热,无端叫她升腾起一种安心的情绪。 可是,他是恶蟒,蟒蛇不应该都是冷血冰凉的吗? 但此刻,他松形鹤骨,更像是一只仙鹤,超凡脱俗,风姿绰约,一个臭名昭著的权臣,被这样形容,的确奇怪。 但纵使沾染了一身凡尘的污血,可观来仍是霞姿月韵,典则俊雅。 风渐渐小了,天边甚至亮起了一抹光泽。 天要亮了吗? 魏云珠迷迷糊糊的想着。 身子被异样的温暖包围,魏云珠昏昏欲睡,裴寂带着她走过大大小小的陡坡,半梦半醒之间的少女,早就忘记了警惕心,下意识靠近那温暖,像个贪睡的小猫。 尽管道路不平,可裴寂却走的很稳,因为背上的小猫咪已经睡着了,要知道,她今日经历了太多的事,被灌了药,又被呼延必抵在墙上,咬了一口脖子。 跌跌撞撞的逃走后,躲在那一方狭窄的水缸里,瞧见了血雨腥风中的肝髓流野,白骨裸露,鲜血的红如落英缤纷,却是惨淡的人间炼狱,她还受伤了,紧紧握住短剑的手流血破皮,却浑然不知。 太累了,而且,太委屈了…… 少女还是无法安睡,在半梦半醒间,忽而颤了颤身子,便惊醒了过来。 裴寂不动声色抱紧她,然后少女小心翼翼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血已经干涸,形成了血痂,一碰就疼的不得了。 她没有预料,倒吸了一口凉气,眼角有泪水不争气的溢出,便下意识将脑袋埋在裴寂的肩头,可她又生怕男人发现,受惊的小白兔似的,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郡主,你真的很怕微臣吗?”裴寂柔声问着。 少女没说话,怕吗?怕极了,从以前到现在,他每次的蛮横无礼,肆意的强迫,还有强势的威胁,以及高台之上,他波澜不惊的神情下,暗藏厮杀的兴奋,血腥的疯狂。 可魏云珠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的,但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怕他。 风中果然传来裴寂低低的笑声。 “其实,若是郡主一直这么怕微臣,那就不敢离开微臣了,那样可真好啊。” 魏云珠听了这话,有些微微的恼,他可真是会想啊! 少女又重新僵直起了身子,固执的要和这人保持距离,可不大一会儿,便受不了了。 因为姿势别扭,她腰酸背痛,比自己走路还要累,本就娇气的少女,微微撅了嘴,终于是往前靠了些。 裴寂身子一僵,甚至脚步都顿了顿, 风是冷的,可两人紧紧相贴的地方是炙热的,裴寂不禁想,若郡主能永远靠自己这么近就好了。 那颗心,若能靠近,就好了。 就算是怜悯也可以,有就行了。 天色越来越亮了,风停了,大雾渐起,浓雾像凝结了一般,包裹着一切,雾阁云窗中,似云中仙鹤的男人,背着狼狈却仙姿佚貌的少女,静静的缓步前行,佳偶自天成,遥遥一望,只余缱绻羡爱。 一切都归于平静,静待黎明的喧嚣。 魏云珠伏在裴寂的肩头,发现他今日仍是一身雪袍,她其实好奇很久了,便忍不住问着。 “裴寂,你为何开始穿雪袍了?” “怎么了,郡主不喜欢吗?”裴寂淡淡问着。 少女摇了摇头:“没有。” 她手指下意识摩挲他的衣领:“我记得……你平日不是总喜欢穿紫袍吗?” “微臣是喜爱紫袍,但郡主不喜欢,郡主喜欢雪袍。”他极其平静的说着。 “啊?”魏云珠有些不理解他说的这话。 裴寂耐心的解释:“微臣只是想,每次出现在郡主面前都是温润从容的,就像顾侍郎那样。” 魏云珠微微一愣,原来他这些时日不再穿戴那些浓重的颜色,日日只穿雪袍,是因为这样吗? 雪袍,不正是顾延翊最爱穿的颜色吗? “明明是想让郡主见一个漂亮的微臣,可今日却弄巧成拙了,沾了这么多血,一身血腥气叫人讨厌至极,又该惹得郡主不喜欢了,按着郡主这个爱记仇的小性子,指定会把微臣干净漂亮的样子给忘的一干二净,只记得脏兮兮的这次。” “况且,微臣身上都是别人的血,沾到了郡主身上,简直是对郡主的折辱,看来微臣又犯错了。” “怎么微臣次次都把事情搞砸,总是留下不美好的回忆……”他微不可查的叹息一下,声音充满了懊悔。 “微臣已经很努力了,努力模仿顾侍郎的样子,毕竟,那才是郡主喜欢的模样……” 魏云珠因为他声音里巨大的落寞,意外牵绊起了心绪的波动:“裴寂,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她竟然想安慰他:“你看,我今日的衣衫也很脏,全都是污泥。你身上都是血,我身上也都是污泥,我们是一样的。” 裴寂眉宇松动:“郡主的衣裳永远不会脏,在微臣心里,郡主从来都是干净、纯洁、美丽的,就像是落入凡尘的圣女似的,一尘不染。” “郡主可是怪罪微臣来迟了? |